探究文学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2022-12-19 02:33:52 来源:网络

探究文学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意义感可能是人生在世最为重要的感受。什么是你认为最有意义的事?你又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意义感之间的参差比较是如何形成的,它合理吗?

当然,这个话题早在古希腊就已经有人开始思考了,亚里士多德就会审视人们所做的一切:怎样的生活算是好的,怎样的生活不太好?他把最好的生活的状态称之为“幸福”,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幸福”。

今天的这篇文章,摘编自张秋子《堂吉诃德的眼镜》,作者从19世纪新西兰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幸福》开始讲起,在这部经典的短篇小说里,主人公经历困境后发现, 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小标题为编者所拟,出版方授权推送。

01. 幸福从一开始就是反讽

《面纱》

《面纱》

《幸福》这篇小说,讲述了富裕的女主人公伯莎·扬一天招待宾客的生活。她三十岁,生活得很优裕,丈夫爱自己,宝宝又特别可爱。在这一天来宾到来之前,她打理着家里,务必要打造一个完美的待客环境,此时,她内心的幸福感简直爆棚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真的——真的——什么都有了。她还很年轻。哈里和她挚爱如初,他们生活得很美好,是真正的好伴侣。她有一个可爱极了的小孩。他们不用为钱发愁。房子和花园绝对令人满意。朋友们——那些时髦、有激情的朋友们,作家、画家、诗人或者热中社会问题的人士——都是他们愿意结识的朋友。家里有书、有音乐,她还找到一位手艺不俗的小裁缝。夏天他们计划去国外,他们新来的厨子做得一手一流的蛋卷……

(杨向荣译)

过了一会,客人们纷纷上门,他们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名人,或者文化学者,所谓“往来无白丁”。大家就各种话题瞎聊着,伯莎·扬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庭院中那棵月光下的梨树之上。最后,曲终人散,宾客告辞,她和丈夫送客出门,远远地读到丈夫对另一位女宾的唇语:“我喜欢你”。庭院中,那个寂寥的梨树依旧。小说结束。

《橄榄树下的情人》

《橄榄树下的情人》

我为这篇小说准备了一些问题,比如:

让伯莎·扬感到幸福的有哪些?“小提琴盒”的比喻出现了两次,你怎么理解?梨树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伯莎会经常无力,她对什么感到无力,她不是一直很幸福吗?

还有一些问题从文本之中延伸到了文本之外:

让你过伯莎的生活,你愿意吗?你觉得伯莎幸福吗?

她的生活有意义吗?对你来说,幸福的、有意义感的人生是怎样的?

很多读者认为,这篇小说意在表现一种良好生活的方式,也就是我们要学会把握点滴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让生活变得充满幸福感。

小说中,伯莎热衷于室内的装饰、对审美软装有很好的品味、厨艺也很好,所以她感到无比的幸福,那感觉“仿佛忽然间嘴里吞进一块那天黄昏时分外明亮的太阳,它在你胸中燃烧发亮,一簇细密的光芒辐射到每一粒细胞、每一根手指和脚趾”;有人读得更深了一些:觉得伯莎的生活虽然看似幸福(甚至虚荣),但总有一种孤独感,但又无法解释孤独感的来源,似乎是物质生活丰富以后,人就会感到这种空虚,因为“她没有精神追求”——然而,我的问题是,精神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必须的吗?绝大多数人所追求的物质丰富难道不好吗?追求物质生活就等同于没有精神世界吗?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这组对立概念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

从文本的细节入手,有人还发现了伯莎幸福的“虚假性”和幻灭,因为小说的结尾似乎在暗示,她亲爱的丈夫哈里出轨了。伯莎开门送客时,看到丈夫对自己女性朋友富尔顿小姐的唇语:“我喜欢你”。可能因为丈夫已经出轨,所以才会在伯莎问及他对富尔顿的态度时,反而故意表现出否定和不屑,嘴硬地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金发碧眼的女郎。当然,我们还可以追问,如果丈夫不出轨,伯莎就感到了无懈可击的幸福吗?

另一种幻灭来自于性取向,小说中多次出现一个小提琴盒的比喻:“如果身体要像一张非常非常罕见的小提琴一样放在琴盒里封好,那么要这身体来还有什么用呢?”有人猜测,伯莎身体里的性取向和她表现出来的相反,所以才会对小提琴的“适配”表露出不满,因为她更喜欢的是女人,也就是那位富尔顿小姐,伯莎现在感受到的幸福只是满足了当时社会规定的种种指标的幸福。所以,小说中多次流露出她与富尔顿的“心心相印”,伯莎甚至期待着和富尔顿小姐的肢体接触,也相信她明白“梨树”的象征意味。在这里,梨树就象征着女同性恋之间不言即明的“雷达”。

探究文学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不管是哪种解读,基本上都感知到了伯莎的一个特点:她在表面的幸福生活中,似乎还是有些隐隐的不满,于是,她把这种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感无言地投射在了一棵梨树身上:

而梨树依然那么美,那么枝繁叶茂,那么宁静。

(杨向荣译)

如何理解这种“意义感”的“欠然”呢?我们对文本再进行一些细读。

反讽

首先,读文学总是需要一点敏感,看到《幸福》的标题,就要有警觉,它讲述的应该是相反的故事,或者对幸福的反讽。有的作家会用标题来反讽内容,有的作家会在标题里直接反讽。《幸福》就是用标题来反讽;在标题里直接讽刺的,比如张爱玲的小说,名字叫做《小团圆》就是在讽刺中国人热衷的大团圆模式;或者名字叫《五四遗事》,就是在讽刺那些虽然号称新青年,但仍然像遗老遗少一样拥有三妻四妾的男性。因而,一个读者或者观影者看得多了,就应该敏锐地意识到小说或电影“表里不如一”的讽刺艺术,说白了,其实也是一种套路。

如前所述,小说呈现了伯莎几乎完美的生活状态。她在家居摆设与招待朋友之间都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甚至会买下紫色的葡萄来搭配紫色的地毯,把保姆支开独自霸占宝宝也让她乐不可支,高朋满座聊着艺术,推杯换盏吃着美食,“到处都是幸福的宝藏,幸福在她们的胸口熊熊燃烧”。只不过,有一些不和谐的元素始终潜伏在这些幸福中,比如,伯莎看到庭院中,“亭亭玉立的梨树像是在与翡翠绿的天空默然相望”“一只灰色的猫拖着沉重的肚皮,爬过草地,另一只黑猫紧紧尾随其后,那是它的影子。......使伯莎奇怪地不寒而栗”。如果说梨树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象征着自己的幸福,那为何猫总是挥之不去?小说最后,伯莎发现了自己丈夫与富尔顿小姐之间的私情,梨树也还是立在那儿,幸福变成了一种反讽。

冷感

一种冷的感觉,像裂缝一样布满了伯莎的“幸福之热”上,可她又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比如:“餐厅里昏暗无光,还有些冷”“清冷的空气落到了她的手臂上”“她总是觉得冷”……如果把这篇小说简单地理解成因为丈夫出轨,女主人公对婚姻家庭的幸福就幻灭了,那么就看轻了曼斯菲尔德的苦心,因为它预设了一种较为简单的意义感:只要夫妻恩爱,我们的幸福就是无懈可击的。继而,也就把这篇小说简单地理解成了对男女关系、婚姻关系的思考。

实际上,通篇出现的“冷感”暗示着这种幸福在根本上、从一开始就是受到怀疑的,并不是由于出轨才发生的。所以,敏锐的读者需要感知的不仅仅是小说的情节,还需要觉察到小说的湿度、光线乃至温度,这一切都在提示着语言未必会说破的情绪走向。

探究文学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02. 生活的期待:“它应该是绿色的,但不是这种绿。”

可以说,《幸福》展现了一种意义的“欠然之感”,就是那种好像什么都有了,但还是差一点的感觉。差什么呢,又说不出来。

欠然是非常微妙的感觉。好的作品,总是不会写满,而是带一些“欠然的”。上面说的张爱玲的《小团圆》相比“大团圆”就是欠然的,不曾写满的;《红楼梦》里,大家族最后崩塌,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怅然消失了;《水浒传》,梁山好汉们一路走来,最后还是接受招安了;《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取得真经回去的路上落了水,他们把经文打捞起来,放在石头上晒,结果晒干取下时,一块书页粘在了石头上,正是佛经的结尾,孙悟空说了四个字:天地不全。这个不全,就是欠然。

欠然有时候也会和惘然之感构成微妙的对照。欠然是未曾有过、或者所得非所愿的状态,惘然似乎更接近于一度有过却又失落的状态。李商隐写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就是两人一度相恋过,但是现在只剩一人独归的惘然之感,一切已不复原来。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有个特别好的比喻,说的也是惘然。男主角世钧和女主角曼桢婚期已近,没想到突然因为两人家世问题引发了矛盾,而这个矛盾尚未解决,两人身上就发生了重大变故,情势由此急转直下,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缘尽于此。在写到世钧生气地离开屋子时,张爱玲给了一个描述:“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这个描述真是好,如果很快喝完一杯热水,你会发现杯子空了,但杯壁还是热乎乎的,这就是人曾经在这里的证据。但同时,那一段像人呼吸着的热气又提示着,真正在这间屋子里呼吸过的男主角永远不会再踏进一步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这就是惘然。

《半生缘》

《半生缘》

有一些作家非常偏爱“意义的欠然”这个主题。而且,他们的作品在有意无意间也进行着隔空对话。首先,是契诃夫。

在《幸福》中,有一个细节,宾客盈门后,大家推杯换盏,在伯莎看来,“她多么想说他们多么讨人喜欢,是一帮多么体面的人,如何彼此衬托得更加出色,又是如何让她想起一出契诃夫的戏剧。”曼斯菲尔德并未指出是哪一出,但作为契诃夫的迷妹,她甚至说过,愿意把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一篇契诃夫的小说。可以推测,《幸福》中指的是契诃夫的《三姊妹》,因为这部戏剧同样讲述了关于“意义感的欠然”的问题。

《三姊妹》这出戏剧发生在俄罗斯的一座小城,三个姐妹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从莫斯科搬至此处。开篇也是一个宴会的场景。在宴会中人们也讨论起什么是幸福、什么有意义,但是这种论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认命,而非真的表达自己。比如,姐妹中的伊里娜认为:

我觉得自己懂得了应该怎样去生活了。亲爱的伊凡·罗曼诺维奇,现在我什么都懂了。所有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应当工作,都应当自己流汗去求生活——只有这样,他的生命,他的幸福,他的兴奋,才有意义和目的。做一个工人,天不亮就起来到大路上砸石头去;或者,做一个牧羊人,或者做一个教儿童的小学教师,或者做一个开火车头的,那可都够多么快活呀……哎呀!

(焦菊隐译)

但实际上呢?在最后一幕,她吐露心声表示讨厌工作,并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工作只不过让她变得“脑子空了、人瘦了、丑了”。既然眼前的意义感无法说服自己,她只能转向更高的层面:回到莫斯科。可是,回去又意味着什么?回去真的就是幸福和有意义的吗?她们并不知道。唯一确定的,似乎只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感觉:“现在我们认为严肃的、有意义的、最重要的,将来有一天,也都会被人遗忘,或者都会被认为是丝毫无关紧要的。”

《三姊妹》中反复揣摩着人生意义这个话题,而且契诃夫说得非常残酷:不要试着说服自己某事有意义,如果你对它本身就无法接受的话,因为你的反感就像咳嗽一样,藏不住的。如果对现在不满意,也不要总幻想着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工作就有意义了,因为,可能到头来没什么区别。当然,契诃夫绝对不是让人安于现状,他是在思考,我们所谓的“意义感”到底是什么:逃避、借口,还是自欺?

《幸福》通过宴会以及对“意义”的讨论,同样还勾连起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幸福》中,有位来宾说起一个剧本:“只有一幕。一个角色。那个人决定自杀。在剧中他给出了该自杀和不该自杀的所有理由。”我觉得,这正是在精准地回应《达洛卫夫人》的情节。

这部小说并没有安排达洛卫夫人发现什么“出轨”情节,也就是说,伍尔夫连戳破泡泡这个步骤都省略了,完全代之以达洛卫夫人个人内心的挣扎与困惑。与伯莎相比,达洛卫夫人更加接近顿悟的边缘,但这顿悟又迟迟不来,也许永远不来。她所困惑的,同样是目前生活的意义,对那些给定的意义感和所谓的幸福,有些疑虑,有些不满,但又不知道自己真正需求的意义感是怎样的,也不知道是否能获得。这种状态其实更接近于绝大多数人的状态。在与伯莎相似的陶醉中,她有着相似的虚空:

此时此刻,她委实飘飘然陶醉了;内心剧烈地跳动,似乎在颤抖,沉浸于欢乐中,舒畅之极———诚然,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感觉;尽管她热爱这气氛,感到一阵激奋与爽快,然而,所有这些装腔作势、得意扬扬(亲爱的老朋友彼得就认为她锋芒毕露),都有一种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层,并非内心真正的感受;或许因为她老起来了,反正这一套不像以前那样使她心满意足。

(孙梁、苏美译)

达洛卫夫人还是感到欠然,还是感到惆怅,哪怕她拥有很多——该怎么形容这种基于满足的落空呢——斯特林堡晚年有一出戏叫做《一出梦的戏剧》,里面有一位广告员,他全部的生活期待就是得到一个绿色的渔篓,但是,他得到后又觉得:“它应该是绿色的,但不是这种绿。”

《随风而逝》

《随风而逝》

所以,我们看到,整个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活着的意义”成为了一个问题,困扰着当时的作家,而在这之前,它不太构成问题。

03. 我们如何确定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高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意义”。最直观的,打开朋友圈,看看别人发布的内容,就可以发现他觉得最能体现其人生意义的是什么。我们肯定还见过展示房产证、结婚证、毕业证等更加直观的“意义证书”的内容。为什么它们是有意义的?谁赋予了它们意义?

有人说伯莎的生活很空虚,因为物质丰富导致精神贫瘠。可是,许多普通人的生活目的不正在于改善自己的经济水平吗?为什么有精神生活就比改善经济水平听起来更高级——哪怕我们其实真的不关心什么精神世界,还是会把这个词习惯性挂在嘴边?这一切是怎么来的?

这些问题其实很难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不过,古典时代的人们会比我们回答得更干脆和单纯一些,因为他们所信奉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我把这段时间称之为意义发明的前夜。对于一位农民来说,不需要去问劳作的意义。因为当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时,意义是自动生成与内在镶嵌的。同样的,如果我们一定要问一位古代清教徒人生的意义,他大概率会说为上帝勤勉地工作,响应上帝的召唤,最后升入天堂;如果问一位中国古代书生读书的意义,他大概会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问一位明代妇女结婚的意义,她大概会回答,为了传宗接代、延续血脉。

到今天,意义的问题大体上还是被给定的,人们固然会对“为什么高考、读大学、找工作、考公务员、结婚生子”等问题做出很有个性的回答。可是,我们又如何保证这种“个性的回答”不是一种“被给定”的状态呢?就好像,我们如何确定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高贵不是一种“被给定”的价值排序呢?

《面纱》

《面纱》

在意义发明的前夜,人与意义浑然一体。但是在某一个时刻,一场人与既定意义的脱钩发生了,加拿大伦理学家查尔斯·泰勒称之为“大脱嵌”,也就是“个人”由前现代的整体性宇宙秩序中脱离了出来,把自己看成是“独立自由的个体”,开始积极地为“自我”谋划新的意义。而“大脱嵌”在文学中最典型的体现就是:文学在客观世界的“参照点”逐渐消失。“参照点”是什么意思呢?泰勒举了一个莎士比亚的例子。

在莎翁剧中,如果出现弑君等人类社会的行为,那么相应地就会在自然世界、客观世界出现对应,比如奇特的自然时间、夜晚的叫声、猫头鹰等,那是因为人们真的相信人的行为是与自然世界密切相关甚至对应的。

实际上,除了泰勒举的这个例子,在十九世纪的很多小说里也能看到类似的情形,简单来说就是有点“迷信”。

但随着小说与人类意识对于传统意义的“脱嵌”的完成,作家们越来越希望通过“主观化”来摆脱对现实世界参照系的依赖与信仰。以至于到了伍尔夫那里,她都开始嫌弃哈代小说里的“征兆”太多了。个人而言,我乐于把《哈姆雷特》中王子发出疑问的那一刻称之为“意义发明的时刻”: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勇敢?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朱生豪译)

如果哈姆雷特处于“大脱嵌”之前,那么他的行为与思考应该是一体的: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父报仇。甚至,它不需要被思考,因为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的意义,不报仇就是个不肖子孙!但上述这段深沉的思考,显然表明,接受古典时代的人所信奉的意义是行不通了,因为王子开始从事件的激流中抽身出来考虑复仇的意义。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意义遭到了质问与怀疑,复仇本身变成了人思考的对象。哈姆雷特在发明新的意义,一种完全区别于传统伦理的意义。这就是发明意义的时刻。 莎翁之后,文学处理“意义感”的主题在十九世纪作家笔下变得集中、丰富。 他们试图描绘人与意义感相遇时的不同面相。

《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

04. 拒绝与戳穿意义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一辈子接受一种给定的意义,并且通过努力获得了它,沉浸在幸福中,这是好的吗?契诃夫觉得——不太好。

在小说《醋栗》中,契诃夫通过一位兄长之口讲述了其弟弟的经历。弟弟在省税务局做小公务员,一辈子就想回乡下,最好是拥有一点田产:点缀着幽径、花卉、水果、椋鸟巢、池塘里的鲫鱼等等,最关键的,是每一幅画面里必须有醋栗。时来运转,他娶了一位有钱的寡妇,婚后没多久寡妇死了,留下的大笔财产让他把梦中蓝图实现了,他如愿当上了老爷,长胖了,种植了许多醋栗,应付与教育着产业里的农民,感到了极大的幸福。可是,哥哥却说:

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梦想显然已经实现,他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他所想望的东西已经到手,他对他的命运和他自己都满意了。不知什么缘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带一点哀伤的感觉,这一回亲眼看到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沉重感觉。

(汝龙译)

难道弟弟的状态不是绝大多数人希望的吗?为什么会让契诃夫化身的哥哥感到绝望呢?

普通人的基础理想无非吃饱穿暖、然后升级房子、好车与好的教育,人们会通过各种方式(工作或者啃老再或者嫁个富二代)实现这一点。这种生活怎么就令人绝望了?契诃夫接着在小说中做了一个比喻:

“一个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壕沟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搭座桥走过去,却偏要等它自动封口,或者等它让淤泥填满,难道这样的事还说得上什么规律和合法性?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

什么是自动让淤泥填满壕沟?契诃夫是指,我们自动地接受了生活的意义,让外在的、被指定的意义感填满了内在世界。这是他觉得绝望的原因,因为,一个有思想的活人应该自己去创造生活的意义,而不是被动地、不假思考地让外在赋予的意义感“填入”自身,甚至为此感到幸福不已

这种不经省察的幸福,在苛刻的契诃夫看来,是庸俗乏味的。这一点上,冷峻如他,倒是和美国那个满口脏话的麦田捕手达成了一致的观察,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少年霍尔顿同样观察到成人世界的“美满”与无聊——女人一毕业就不读书了,和一些蠢货结婚,而这些蠢货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名牌车耗油多少,或者为了一些无聊的体育比赛而大发脾气。也许在他看来,当代社会乐于挖苦的“中年油腻男/女”也是陷入了被动接受意义的状态。

契诃夫描述了一种人对意义感的“填入”不自知甚至很享受的状态。某种程度上,现实生活里那些醉心于追求外在幸福标志的人,都是他的讽刺对象。从物质实体的利益追逐,到社会等级(官职、职称、名号的高低)的渴慕,人们孜孜不倦地追求与陶醉其中,因为它构成了人生的头等意义,成为了人去行动的根本理由。对于执著于超越性的俄罗斯作家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所以,托尔斯泰会说卡列宁的追逐是“在生活中逃避生活”;而屠格涅夫会说罗亭拒绝婚姻的匹配与幸福,是因为有更高的东西在等待着这些人

《玻璃玫瑰》

《玻璃玫瑰》

可是,契诃夫对人的要求会不会太高了?这是我近些年思考的问题。在第二讲讨论日常/反日常时,也曾涉及过该问题,成为一个平庸之辈、过着平庸的生活就应该受到讽刺?当我们说追逐社会等级和物质利益是粗俗的时候,为什么说追求精神世界就显得很优越呢?就像大家在解读《幸福》时说伯莎有钱而空虚,没有精神追求,好像一个人有了精神世界就更高级一些。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会比较警惕以打压日常平庸带来的精神优越感,因为,它可能同样是被填入的意义感。

什么东西会让精神的意义感也可能是被填入的?文学与文化。卢梭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写下了《论科学与艺术》。不能把这部作品简单地视为复古之作,因为卢梭在其中发现,现代社会中有很多控制性的意见在传播,文学就是其中之一,文学会“取悦”人,也就是欺骗人。但卢梭说的取悦类似于让人越来越遵守规则,掩盖自己的缺陷,精致而虚伪。我在想,可能文学与文化还有另一种取悦,就是它会打着高尚、圣洁、精神的名号取悦人,让读者读了之后,接受了那套价值观,还飘飘然地自满于其中,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己活着的价值比楼下打牌的老太太高级得多,甚至可以化身为启蒙者。可是,无论接受哪种意义的填入,最后产生的效果不都是让自己感觉更好一些吗?甚至可以玩笑地说,意义感的目的就是让自我感觉良好。从这点上来说,倒印证了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说的一句箴言:下降的路与上升的路是同一条路。

“意义感”既然总是外来填入的,那么也总是时移世易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家都挤破头想进大工厂,那是最理想的职业,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和福利待遇。可是,下岗风潮很快打碎了这种意义感。我本身就是从“大厂子弟”梦幻中醒过来的,这种意义感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后遗症:对稳定的极端渴慕。我的父母这一代到现在都坚信“体制内”是最有意义的工作,所有非体制的工作皆为“打工的”。这种认知有着强烈的时代色彩,但悲哀的是,人的认知其实无法超越时代的框定。我们总是跟在时代决定的意义感后面亦步亦趋,无法超前。

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描述的也正是时代意义变迁后,个人固有信念被抛弃的悲剧。在这出戏剧中,主人公威利一度非常自负,作为推销员,他人情味儿极浓、人际关系极好,通过这些良好与亲密的人际关系,早年他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可他并未意识到,生意的成功并非源于他个人的魅力,而是因为传统社会就是个人情社会。

但是,当传统的人情社会过渡到现在的原子化或者契约社会时,“有人缘”不再管用,所以,推销员这个职业在当代的文学中消失了。而在《推销员之死》中,威利被逐渐击垮,因为他发现自己所坚信有意义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已经烟消云散。

传统人伦世界的瓦解,造成了一度被推崇的意义的消失。阿瑟·米勒从《醋栗》的反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残酷的预设与结局:如果一味地相信一时一地的意义感,那么也很容易被它抛弃。在这出戏剧中,一如剧名所示,威利最后因为意义破灭走向了自杀。

《推销员之死》

《推销员之死》

要拒绝社会主流给定的意义(包括但不限于“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996是福报”“努力奋斗,走向人生巅峰”等等)需要有一双透视的眼睛和独自面对风险的能力。可惜,这种眼睛往往是事后回看时才有,而这种能力对于普通人来说又是稀缺的。

昆德拉在小说《谁都笑不出来》里描述了这种窘境:当主人公站在荒唐的结局回看,突然发现:“那天晚上,我为我的成功而畅饮,我根本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末日的序幕”,而且,“今天,当人们重新回忆起往昔的尴尬,他们突然具有了一种确切的意义。”

那些我们当时认为是“这个意义”的事情,时过境迁后,都会经历另一番定义,成为“那个意义”。可以说,人们几乎在做所有事情时,都出于“被蒙住眼睛”的状态,并不真正知道此事的含义。这些前尘往事,一点一滴汇流,聚拢成一个结尾时,它才会被解读出更完整的意义。“蒙住眼睛”的比喻,正来自于《谁都笑不出来》:

我们被蒙住眼睛穿越现在。至多,我们只能预感和猜测我们实际上正经历着的一切。只是在事后,当蒙眼的布条解开后,当我们审视过去时,我们才会明白,我们曾经经历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才能明白它们的意义。

(余中先、郭昌京译)

探究文学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本文摘编自

探究文学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堂吉诃德的眼镜》

作者:张秋子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2-10

,探究文学仇晓光 中的“意义感”:幸福往往越渴望越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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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恩哥 | 君子以仁为己任,心忧天下30年前,他放弃国外高薪工作,毅然回国以科技报国的赤诚之心,担当起时代赋予的使命,30年来,他坚持711工作制,刻苦钻研以求真务实的学术精神,为推动我国学科事业发展贡献力量。时代有我,君品相传。由凤凰网出品,贵州习酒联合打造的访谈节目《君品谈》第三季节目,本期对话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教授,松山湖材料实验室理事长王恩哥,聆听他的科研经历。放弃高薪与荣誉 毅然回国君子以仁为己任,心忧天下上世纪90年代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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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季节正缓缓淡入,我想按下暂停键“下一个季节正缓缓淡入。我想按下暂停键。”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在最新散文集《暂停键》中如此写道。2021年出版长篇小说《流俗地》之后,散文集《暂停键》于近日再版。35岁时,黎紫书从工作了十三年的新闻机构辞职,开启全职写作之路。《暂停键》写于多年旅居之后,从北京到伦敦,从城市到乡间,她以文字重新整理此刻与过往。时间流逝无声响,但生活需要“暂停”,需要我们“努力屏住呼吸,在这喧闹的世界尽量腾出一点空寂”。下..

我在北京做门窗,最喜欢读加缪的《异乡人》北京双桥像一个江湖,每日来往着各行各业务工的人,其中包括来自江西安义,做门窗生意的老杨。老杨17岁的儿子军军读高中,在题海挣扎之余帮父亲代理门窗品牌,他懂事,也想把书读好。但作为典型的留守儿童和“寒门学子”,军军依旧在教育选拔的竞争中被淘汰出局。纠结过后,他放弃读大学,继承了和父辈相同的宿命——来北京做工,在奔波中不断消磨他少年时期的理想。不忙时,军军爱读加缪的《异乡人》,他尤其喜欢书中的一句话:..

一汽丰田bZ3开启预售,预售价18.98-21.98万元?????? 12?18?,?????????????,?????????????????????????,bZ3??????,???????18.98-21.98?????bZ???????,bZ3????e-TNGA????,????????????????,???????616??? \n \n \n ???? bZ3 ???? \n \n \n ?? \n ??(??) \n \n \n ?? PRO \n 18.98 \n \n \n ??? PRO \n 20.98 \n \n \n ??? premium \n 21.98 \n \n \..

26场!梅西成历史第一人 创世界杯出场纪录北京时间12月18日晚23点,2022卡塔尔世界杯决赛将在卢赛尔球场进行,法国队对阵阿根廷队,赛前两队公布了首发名单。阿根廷队的队长梅西首发出场,这是他的第26场世界杯比赛,超越德国名宿马特乌斯25场的纪录,成为参加世界杯场次最多的球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