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2022-11-22 17:25:00 来源:网络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打工妹邬霞有一条玫红色的吊带裙,前短后长,走起路来裙摆摇曳。很多个打工之后的夜晚,她会穿上吊带裙,踏着打工姐妹的鼾声,悄悄溜进厕所。然后,把铁窗玻璃当成镜子,静静看着月光里的自己。

穿着吊带裙的时候,她叫邬霞。脱下吊带裙,穿上臃肿的工衣后,她叫余真联。

14岁起,跟着妈妈来到这家日资企业做童工的第一天,“邬霞”就被“余真联”夺走了。工衣盖住了她娇小的身体,也盖住了她的名字。当城市女孩儿还在妈妈怀里撒娇时,她已经开始自食其力。打工四年,被排挤、被欺负、被侮辱,年满18岁拿到身份证之前,她必须一直隐姓埋名。

痛苦就像鸢尾花一样在心里疯长,直到不能负荷的时候,写作成为了她的救赎。工厂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写作,写作是她唯一的、隐秘的快乐。工作时构思,休息时写,通宵写,一天写8页,写到凌晨两点,写出一条通向自由的路。

坚决向工厂递交辞呈的那天,她已经拿到了去大连一所艺校读书的机会。离开前,随行的箱子里有打工时写就的6部长篇小说。那时,她已经18岁了,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叫邬霞。

余真联终于做回了邬霞,写作让她找回了自己。

下文是邬霞的自述,选摘自《我的吊带裙》,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品方小马book授权推送。

吊带裙

文|邬霞

1.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最后一个下午,我是数着时间过的,一秒、两秒,一分、两分,一点、两点,我看见自己幻化成一只小鸟,迫切地扇动翅膀想飞向高空。四点钟在紧张热切的期盼中准时到来,我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放下剪刀和衣服,我离开工位,走到负责人张好华的面前——他坐在台面上,摇晃着双腿。我说“我走了”,他点了点头,跳下台面,往办公桌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这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四年来,天天盼望着能逃离这里,然而当我真正要与它告别时,双腿却止不住发抖,一股冷意爬上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甚至希望张好华能像前面两次一样挽留我。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开口挽留,而是说:“你帮我把这份加班申请表带到写字楼去。”这意味着我将彻底与这个厂失去关系,原来那股期冀带来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失落。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解脱,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要知道,平时无数次想象过离开时的情景,或仰天大笑,或一蹦三尺高,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现在这种状态。这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在工厂的这4年岁月给我印象极其深刻,以致多年之后,还能清晰地记得那里发生的一切。这是我打工生涯中最痛、回想起来最有味道的一段时光,它时常像呼啸的台风一样,裹挟着一幕幕场景掀开记忆之门,使我泪眼朦胧……

读完初二,我就辍学了。在此之前,我看到同学在公社学缝纫技术时做出来的衣服,便怦然心动也想学,想着学会了就可以做各式各样的裙子。我想象着一条条漂亮的裙子从手里“流淌”出来,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然而,这美好的想象还来不及萌芽,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一封信使爸爸妈妈成为一场密谋的参与者与决策者,而我却置身事外,浑然不觉。

那天,妹妹从大娘家跑回来,高兴地嚷着:“哦,姐姐要去打工喽!”我愕然,呆呆地说不出一个字,好似突然成了一个哑巴,内心震颤,一股恐惧隐隐袭来。对于打工,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爸爸回来后对我说:“你大娘的三女儿要去深圳,顺便带你一起去。”我突然恢复了语言功能,极力反驳:“我不去打工。”爸爸说:“你不读书了,不打工还想干什么?”

《外来妹》 (1991)海报

《外来妹》 (1991)海报

我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不是少不更事,而是另有隐情。自从看了《外来妹》那部反映打工生活的电视剧后,我就对打工产生排斥心理,变得敏感脆弱。我曾无意中看到爸爸写给妈妈的信,说妈妈打工的时间不会太长,如果能跟林音表姐搞好关系,到时可以让她关照我和妹妹进厂。当时我下定决心,绝不会去打工。后来,当我向班主任刘霞表达不上学的意愿时,她说:“你这么小,不读书要去打工吗?”我当时对打工依然排斥,认为自己压根儿就不会属于打工一族。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我和妹妹及另外一个小伙伴在二叔的坝子里玩得正起劲儿,大娘家的三姐叫我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我的笑容顿时僵住。明知逃不过,却不曾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就像琴弦“嘎”的一声断了般。我陡然失去了玩耍的兴趣,陷入惶惑之中。少年时光戛然而止。

爸爸和刘霞老师的话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读书,一个是打工。他们在传递一条信息: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不读书,便只能打工,这似乎是大多数农村少女的出路。

爸爸和妹妹把我和三姐及三姐的男朋友一起送到县汽车站,从头至尾,我恍如飘在梦中。当天没有买到车票,我们便到三姐男朋友的亲戚家暂住一晚,我当时无法表达出愉悦的心情。吃过午饭准备午休时,爸爸和妹妹起身告别,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希望能把我带回去,而他们却毫无留恋地走了,渐渐远去,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疼。下午,三姐的男朋友决定回家住几天再走,之后有天在一个梯形山坡处,我拿着一片树叶逗蚂蚁玩,三姐未来的婆婆笑着对三姐他们说:“刚才看见你妹妹在玩蚂蚁,还真是个孩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要踏上打工路,奔赴茫茫未知的前程。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2.“我曾在一张纸上写了27个梦想”

1996年秋天,沐浴着阳光,我踏上了深圳这片热土。

14岁的少女,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眉眼还没长开,脸上带着茫然、稚气与天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懵懂无知。我个子矮、身形瘦、皮肤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妈妈说我上楼梯像要扑倒一样。林音表姐的宿舍在工厂对面,我刚到深圳时住她那儿。中午,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工厂门口鱼贯而出的人群,写字楼文员张琼看见我,对妈妈说没想到我是如此之小的一个小娃儿。一个星期后,妈妈工作的松高厂招工,张琼没敢让我去写字楼填表,怕日本人发现是童工不让进。所有证件都是从表姐那儿借来的,张琼帮我办好入厂手续,领了厂牌、饭卡,我直接去上班就行了。她办事周到,还安排我跟妈妈住同一个宿舍,在同一个包装部上班。

直筒式的工衣没有任何款式可言,遮住了我娇小的身材,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臃肿起来,却难以掩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从那一刻起,我要牢记,我的名字叫余真联,是这家日资企业的一名童工,年满18岁拿到身份证之前,要一直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当城市女孩儿还在妈妈怀里撒娇时,我已经开始自食其力了。

包装部一条查货拉有7个人,拉头有2个人清线头,中间1个人查后幅,1个人查帽子、袖子,1个人查前幅,1个人查里布,拉尾有1个人总查。我被安排在妈妈那条拉上清线头,妈妈是总查,我们一个在拉头,一个在拉尾。指导工李水青可能是怕我和妈妈上班说话,一个星期后便把我调到了另外一条拉上。

包装部一条查货拉有7个人,拉头有2个人清线头,中间1个人查后幅,1个人查帽子、袖子,1个人查前幅,1个人查里布,拉尾有1个人总查。我被安排在妈妈那条拉上清线头,妈妈是总查,我们一个在拉头,一个在拉尾。指导工李水青可能是怕我和妈妈上班说话,一个星期后便把我调到了另外一条拉上。

上班不能说话,工友们个个面无表情,只顾埋头重复手里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思考什么,但我猜他们也会想家、想未来,人不可能没有思想。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安于现状,一种希望改变现状。

上班也不能坐,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我在进厂一个星期后晚上通宵加班,一分钟都没休息,也没坐。有个女孩儿想打瞌睡,直叫“妈妈”。我虽然一抬头就能看见妈妈,但想到我们都在受苦,心里很难受,就像吃了一枚酸涩的果子。

宿舍一层楼住100多人,只有两头有洗手间,十几个水龙头,每天洗澡、洗衣、刷牙像打仗一样,刷牙只能预先用桶准备好水,在走廊上刷。进厂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在桶里盛了一杯水,挤好牙膏到走廊上刷牙,刚喝了一口水,一个门卫从身边经过,我便退后一步,待他过去好把嘴里的水吐出去,谁知他转过身恶狠狠地说:“把厂牌拿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手伸向我的工衣口袋。搜寻未果,二话不说,便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我拽进宿舍。舍友们纷纷从床帘里钻出来,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只有妈妈气得面红耳赤,其他人脸色麻木而平静。我真希望自己是只鸵鸟,可以把头埋进沙里。委屈与愤怒把我包围,骄傲与自尊使我心里充满抗拒,就是不想让门卫称心如意。门卫似乎等不及了,又怒吼一声。妈妈自知斗不过他,催促着我把厂牌给他,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了出来。

门卫拿着厂牌扬长而去,我躲到洗手间里哭,不仅因为要被罚200元钱,更因为人格受到侮辱。妈妈来劝,说她刚才气得要命,如果是在家里谁敢这样对我,她非拼命不可,但出门在外不一样,为了挣钱,必须学会忍耐。妈妈帮我擦掉眼泪,拉着我的手回到宿舍,我们一起爬上床,拉上床帘,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妈妈也忍不住哭了,泪水泛滥成河,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母女俩抱头痛哭。妈妈说,她进厂时不知厂规,也遇到过这类情况,被罚了15元钱。有一次吴经理检查宿舍,走廊上有青苔,还有倒在地上的水,他不小心滑了一跤,腰间挂的钥匙摔掉了。他爬起来,恼羞成怒,用粤语嚷嚷着“罚款200元”。以后,这个厂规就流传下来。门卫抓一个厂牌罚款200元,和厂里各分一半,每到晚上员工下班时,他们就像猎人寻找猎物一样来回巡视,有时早上也来,行踪不定,弄得人心惶惶。吴经理原是罗定人,十几年前来深圳,如今是地头蛇,对员工极为严苛,日本人开厂时给员工的底薪是600元,他说给400元就有大把人做。可见,在这种人的领导下,没有人会有好日子过。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厂里80%都是湖北仙桃人,其余来自广东、广西、湖南、四川这些地方。他们大多数都有车衣服的技术,但文化程度不高,有的女孩儿十几岁便不读书了,去学电车,学会了就出来打工。有的管理人员自恃懂技术,还在厂里当领导,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示人,每天凶神恶煞,完全不顾员工的自尊心,被骂甚至被骂哭是常事。有的管理人员还专门整治员工,曾有一个人提出如果当天员工在规定时间内没完成规定的产量,就拖班,其他管理人员也积极响应这个做法。如此一来,任务繁重,而且额外多出来的活儿都是管理人员自作主张规定的数量,员工苦不堪言,经常要每天白干一两个小时。有很多事情日本人并不知情,而是管理人员把一个好厂弄得乱七八糟。

工厂大门中午不开,有人来找老乡,得隔着厂门说话,跟探监一样。员工人多,饭堂排的队像一条长龙,打来的饭菜像猪食,让人难以下咽。我通常只吃两口就跑,上班饿着肚子坚持。车间灰尘很大,加上加班加点,永远欠着瞌睡债,早上起来头昏昏沉沉,眼睛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一样,看人看物都是一片模糊。我刚来时,每晚跟妈妈摆龙门阵,直摆到她完全睡着,早上都是我叫她起床。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不行了,晚上下班冲完凉,就往床上一倒,妈妈洗好衣服,用电饭煲做好夜宵再叫我。我睡得正香,从床上爬起来像上酷刑一样。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一个月后,我被调到了工厂五楼车位上剪线,一层楼有3个组,每组有4个人。3个负责人走过来。何会玲是一组的,住我下铺,见到她时,我略微紧张了一下,希望她能选我,可她从头至尾都无视我的存在。后来,我被分到了她老乡鲁玲那个组。我和老乡别大姐挨骂次数最多,其他几个都是湖北人。配送也是湖北人,每天查货时看到我和别大姐做的哪怕有一根线头都不行,非让重剪,而对她的老乡却十分宽容,还偷偷为她们多记数。那几个湖北人上班时说说笑笑,而我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不上一次厕所,不喝一口水,只埋头苦干,到了晚上工作量离规定的数量还是差几件。每天晚上下班前,鲁玲都双手叉腰,冷着一张脸来骂我。我实在受不了如此压抑的生活,每天守着妈妈哭。有一晚我哭着问道:“妈妈,为什么要我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妈妈也很无奈,她说不管怎么说,打工都好过在家种田。我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对现实的不满——要是一辈子都过这样的生活,情愿不活。

我每天都害怕去上班,一走进车间,双腿发软,心咚咚直跳,身上像压了千斤巨石,快要窒息了一般 。每次看见鲁玲从拉上往我这边走,就脊背发凉,有时即使不回头去看,也能感觉她在走过来,心里直打鼓。在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坐着,除此之外只有不尽的痛苦。心情的好坏跟工作的好坏有很大关系,身处这样的环境,我的性格没法不发生改变,每天郁郁寡欢,像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太婆。在宿舍,我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其他人都认为我很古怪。我的想法与他们不同,我的目的不是挣钱和解决温饱,生活应该多姿多彩,我渴望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小时候,我曾在一张纸上写了27个梦想,其中有学做美容、坐飞机和出国,妹妹认为我异想天开,我的确心比天高。然而现实却充满了无奈,我不知道能做什么,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关进樊笼里的鸟儿,失去了人身自由。想到这儿,我拿起一张纸又写了两句话贴在了墙上——我打工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梦想

3.“写小说是属于我的隐秘快乐,也是唯一的快乐”

厂里有个翻译黄小姐,重庆人,其貌不扬,但工作能力很强。她和老公会日语,刚出来打工时在另一个厂工作,和普通打工仔、打工妹一样住集体宿舍,进了我们厂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黄小姐深得日本人信任,恨不得把十指都挂满金戒指,她家里有5台彩电,都是日本人送的。平时工作清闲,薪水优渥,厂里无论领导还是工人都很尊重她,每个人都对她笑容满面、点头哈腰。照理说,她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上班,但每次来车间,她都和我们穿着一样的工衣。我常偷偷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想想自己,和她恰恰相反:每天穿着蓝色工衣在车间汗如雨下,累死累活也挣不到钱,还要看尽脸色、受尽屈辱。我看见她,恨不得自己就是她,可我知道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渴望也能找寻到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一天,我和妈妈同时被调到2工厂三楼一组帮忙,坐在同一个坐桶上。突然,坐桶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我们吓得直接弹跳起来,以为是日本人来了不让坐,结果发现是广西翻译“老农民”在作怪。我气得要死,又不能发作。到了晚上,余怒未消的我突然一激灵,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进厂之后,我看过台湾女作家的言情小说,我对妈妈说,她们能写,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一个闪念,让16岁的我开始编织爱情故事。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完成了人生第一篇小说,相当于一个中篇,后来又扩写成长篇,反反复复写了3遍。那个时候,我开始有了当作家的梦想。我一直觉得作家是一个神圣崇高的职业。这个梦想让我在黯淡的生活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现在它还只是一棵小树苗,经过努力,慢慢地会茁壮长成参天大树,开花结果。我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通过笔来改变命,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我认为自己与众不同,那种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时的我像井底之蛙,以为打工族中只有我才有写作的念头,想象着自己将成为打工族中脱颖而出的第一个作家,总一个人偷偷地傻笑。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上班时的压力依然很大,我一边干活儿一边构思着一个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下了班就飞快地写。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休息四十分钟,要穿过院坝,爬上厂里的一座天桥,再穿过院坝,去3工厂那边的宿舍楼下的饭堂排队打饭。吃完饭,为了赶时间,我把碗交给妈妈洗,匆匆赶回宿舍。无论是在天桥上还是在宿舍楼里,上下楼梯我都是一步跨两级,如果走慢了,至少要多花5分钟。

属于写作的时间太少了,每每都是气喘吁吁地跑进宿舍,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抓起笔,坐在泡沫制成的凳子上,把本子摊在一块纸板上,放到腿上拼命写写写。上班时间还剩五分钟,我便紧忙放下纸和笔,匆匆奔去车间。上班时,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有10分钟休息时间,是给员工打开水、上厕所用的,多数人会趴在台面上睡一会儿觉,我则利用这宝贵短暂的时间来看书,书都是从工友那里借来的言情小说。晚上通常加班到十一二点,排队冲凉要花不少时间,我着急,也不管厕所有多脏,就到里面将就一下。洗衣也拥挤,水龙头要靠抢,所以我的衣服也只能让妈妈一起洗。有人问妈妈为什么不让我自己洗,妈妈一笑置之,没有解释。

在松高厂唯一的好处就是晚上宿舍可以通宵点灯,为写作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当整栋宿舍楼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安静得只能听见树下草丛里蟋蟀的叫声,这时我还在奋笔疾书。有时,实在困得不行了,就靠在床上小憩一下,脑子里混沌,过电影般地想着生活中的某个人,等睁开眼时,便把那个人的名字写了上去。我给自己规定了每天的任务——要写8页,每次都得写到凌晨两点。每到那时,我都是昏昏沉沉、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穿过走廊,去洗手间洗漱,然后回宿舍休息。时间久了,被子、蚊帐上留下了不少墨水印。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写作的事,怕别人说三道四,写小说是属于我的隐秘快乐,也是唯一的快乐。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生怕被人摧毁。打工生活如此单调乏味,能找到自娱自乐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苦闷,如同觅到了一个宝藏。爸爸有时趁我不在时将我写作的事告知他的工友,我知道后非常生气,对他好一阵责怪。好在担心完全多余,爸爸的一个安徽工友非常热心,他在厂里帮我裁纸,装订成一个个本子,让我作为稿纸。我在松高厂工作的四年时间用的都是他给我做的本子,只是那纸薄得几乎透明,写字时得用一块纸板垫在本子下面,翻页时需要小心翼翼。

就这样,写作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不开心的时候,只要一动笔,就能忘掉所有不快。我所写的小说中的环境与真实环境有着天壤之别,我希望在文字世界里找寻到另一块清凉之地。笔下的女孩儿过得都比我幸福,我想以此来弥补现实的缺憾。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可以做女王,随便取一个人名,在小说中为他们安排角色,他们的命运便操纵在我手里。我享受这份快意,因为写作,我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对于此事,亲戚中有人反对,也有人支持。大姑在电话中得知此事,说我文化程度这么低写什么小说,还问妈妈我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幺舅却对妈妈说,不管我能不能成功,有这种想法就是正确的。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我被调来调去,最后被调到1工厂一楼二包。查货的指导工是我刚进厂时所在的一包调过来的李水青。她是鹅公嗓,说话的声音极其难听,骂人的时候声音很大。我负责在拉上查货,每天又要站十几个小时,站久了脚底钻心地疼,还会出现胸闷的症状。每晚,我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宿舍,动也不想动,腰酸背痛,小腿肿得像馒头,躺在床上还抽筋,眼泪常常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打滚。

我将第一部小说由短拉长,反反复复写了三遍,然后又每晚花时间用稿纸抄写得工工整整,按照从书店里抄来的光明日报出版社的地址,到厂对面的小邮局买了个小箱子将稿子装进去,把希望寄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加班前,周小群说看到有我一封信,是出版社寄来的,我高兴得蹦跳起来,以为可以出版了。可当拆开信,看到编辑说他们目前不适合出版长篇小说时,我一个人坐在工位上默默地哭了。

指导工的辱骂让我难以忍受,工作不顺、写作无望,使我心生绝望。漫无边际的打工生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我的痛苦就像鸢尾花一样在心里茂盛地生长,到了不能负荷的程度。有一晚,我跑到冲凉房里攀上了窗户,想做一次自由落体运动,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妈妈很快追了过来,用力把我拉了下来,她吓得脸色惨白。之后,挨骂受气难以排解,我就想到楼顶上静静地想想心事,但妈妈怕我想不开,不让我上去。1工厂的灰色厂房上面旺盛地长着爬山虎,每当微风拂过,它们便像一排排绿浪轻舞飞扬,依附着墙面,生机盎然。它们给予我启示,我想我还可以继续写作,在文字中获得喘气的机会。

4. “我多想有一天能穿上吊带裙,骄傲地走在人群中”

制衣厂工作时间长是出了名的,我们连星期天晚上都要加班。买一斤瓜子一个月都吃不完,买了新衣服也没时间穿,于是我只好在三更半夜换上新衣服,穿过走廊,到冲凉房的玻璃窗户旁边照一照,左转、右转,再随意摆几个姿势,让脸上的笑容来观照我的内心。所幸没有人撞见,若有人看见了,肯定以为我是神经病或得了梦游症。虽然我在夜市买的无论是连衣裙还是套裙、吊带裙,都只有25元钱,但裙子穿起来很合身,比宽大的工衣漂亮得多。只有在这短暂的陶醉中,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花季少女。

每天,我都要与服装打交道,衣服、裤子、裙子样样齐全。我最乐意见到裙子,把它们拿在手里,便会浮想联翩。我对裙子的喜爱可以说是深入到了骨子里。裙子能衬托出一个女性最美丽温婉的一面,我时常在脑海中勾勒出各种款式。我尤其中意吊带裙,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身份,穿吊带裙肯定会被人笑话。我多想有一天能穿上吊带裙,骄傲地走在人群中。我脑中有一个这样的画面: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儿,穿着吊带裙,盈盈含笑,或在海边,或在草坪上,迎着微风奔跑,裙裾展开,带着弧度,像花儿一样。那一定是天才画家也无法描摹的美丽。

17岁正是渴望爱情的年龄。每当看到别的女孩儿挽着男朋友的胳膊悠闲自在地轧马路时,我都很羡慕,真希望也能遇到一个疼我、爱我的男孩儿。看到年轻的男孩子,我多希望他们的眼神能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可惜我长相平平,引不起男孩子的注意。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床上,拉上床帘,对着镜子问:谁才是我的男朋友呢?不加班的晚上,宿舍的女孩儿去东游西逛、谈情说爱、吃喝玩乐,而我则在宿舍静心写作,我坚信我的未来会比她们精彩,前途、爱情我也一定都会拥有。也许某天,不再是打工妹的我,在自身条件提高的同时能找到心爱的人。我将穿上吊带裙,搂在我腰间的是一只白净的手。我和心爱之人漫步林荫道上,享受微风轻拂的爱情。

打包装的指导工孙小勇向妈妈借了300元钱,出于感激,她跟张好华说让我去做配送。戴上配送的绿袖章,我可以到楼上车间走动,就算被日本人和其他管理人员瞧见了,也不会被抓厂牌。做这份工作的好处是不用一直站着,活动范围更广。工作内容是每天把各组配送来的货进行点数、记录,对每条拉的查货数量进行点数、记录,把次品用小推车推到楼上车间,按衣服上的绑菲把各组的货放到一个箱子里让他们返工,返好工的就拿到包装部去再查一次货。每次将货拿到车间,只有小推车可以用电梯,我跟另一个配送马永芳则要从楼梯一路小跑上去在电梯口接货。每天都忙忙碌碌,要返工的货太多,我每次从台面上把要返工的货放进推车里,再到车间搜罗一大堆返好工的货送到包装部,而后又一扎一扎地放到台面上。我个子小,衣服又占地儿,台面上衣服堆得比我高出一大截,经常要踮起脚尖或者跳起来放货。每天跑上跑下,累得满头满身都是汗。

妈妈看到我汗湿的工衣,心疼地说这工作比查货还辛苦,可我却不觉得。跟查货相比,我更喜欢配送。有时忙完后,可以拿把剪刀随便坐在哪条拉头做做清线头的样子,虽然这样的机会少得可怜,但总算可以喘口气。把本职工作做好才行,才不会挨骂,这是最主要的。

厂里又开始大量招工,招进来一大批妙龄女孩儿,其中一个湖北籍女孩儿王珊珊一进来就跟孙小勇很熟的样子。孙小勇第二个月又向妈妈借了500元钱,妈妈仍爽快地答应了。到了第三个月,孙小勇还了钱,同时也变了脸。那天,我正在点货、记数,孙小勇在打包装那边喊:“小会,快拉货去查针,现在一包都没有查。”我说:“等我搞好这里的数量马上就去。”孙小勇却大吼大叫:“叫你把货拉过去没听到吗?”很快,她找来了张好华,张好华板着一张脸说:“余真联,小勇安排你做事为什么不听?”我说:“我跟她说了马上就去。”原本我希望张好华明察秋毫,哪知张好华也像疯狗一样向我咬了过来:“像你这种态度,是不是不想做配送了?不想做就去查货,或者离厂,我看你是不想干了。”看他这态度,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在全包装部几十号人面前大声痛哭。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我又回到拉上查货。再去查货,又要一天到晚站着,李水青难听的声音时常飘进耳朵,我一时无法接受。妈妈得知后,决定向张好华求情,但张好华依然没有改变决定。当天,我就写了辞工书,可张好华却没有批。

我终于明白了,王珊珊拿走了我的袖章,她进厂时就和孙小勇通了气,她的舅舅是裁床负责人,是有后台的。没办法,我无力与之抗衡,只得咬牙坚持。王珊珊每天笑嘻嘻,而我每天苦哈哈。

我们拉上的总查梁如琴在李水青巡拉查货时向她告了我的状,李水青马上劈头盖脸地将我骂了一顿。梁如琴是重庆人,平时跟妈妈亲昵,我还记得爸爸来深圳的那一天,她借调到我们组上来剪线,我跟她聊得很投机,我劝她一定要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多读书,将来打工也不用打低级工,她点头称是。我不明白,我不像其他女孩儿直呼她姓名,而是叫她阿姨,给了足够的尊重,她为何如此对待我?每个人查货都有漏洞可钻,可她不敢告其他人的状,也许是因为我最温顺吧。3点钟休息时,我到一包去,看到妈妈正趴在台面上休息,我不想打扰她,但还是不自觉地坐在妈妈身边,跟她说起这事,终究没有忍住,泪水落了下来。我越讲越伤心,跟妈妈说要辞工。妈妈慌了:“你辞工要到哪里去?千万不能辞啊!”听着妈妈的话,我更加烦躁,却坚定了辞工的决心。我递上辞工书后没一会儿,张好华就跑到一包跟妈妈说了这事。妈妈跑来找我,劝我不要辞,说在这里她可以照顾我。我实在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跑出了包装部,妈妈冲上来抓住我:“你不要走,你去哪里我都不放心。”我哭着说:“我实在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张好华动了恻隐之心:“还有1个小时下班,你回宿舍休息,晚上不用来加班,明天照常上班。”

后来,我留了下来。但我的心早已飞出身躯千百里,每当看到有人到期离职,真恨不得跟他们一起走。有时,我上班都会做白日梦,希望大姑提个旅行箱来说:“这里面有十万元钱,以后你不用打工了。”我在心里呐喊:离开这儿,离开这儿!这样的想法快要刺穿胸腔了。接下来发生的一些小事件,促成了我的离开。

有一天晚上,我在宿舍吃夜宵,被一个江西门卫抓了厂牌,在厂里做够3个月就要扣50元调整金,再加上抓厂牌罚的200元,一共要被扣250元。才过了两个星期,我在宿舍吃夜宵,又被一个广西门卫抓了厂牌,意味着又要被扣250元。这次,我没有跟妈妈说。第二天晚上,当妈妈从外面买回夜宵递给我,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火气直往上涌,等妈妈转身,我就一把把夜宵扔进了垃圾桶。没吃夜宵,加上我和妈妈上班从不吃早餐,隔日上班,便饿得头晕眼花。我开始猛灌凉开水,不一会儿就全身发麻,像要倒下去一样。实在坚持不住,只好去请了两天假。接下来“五一”放三天假,合起来,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五天。前两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甚至跟妈妈说了遗言之类的话。假期结束,基本没什么大碍了,可是留下了后遗症——坐车会晕车、不适应空调等。

星期天晚上不加班,我跟妈妈、堂嫂闲逛,走进一家小商店,我随手翻起一本《星河影视》,上面有大连一个艺校的招生广告。从那一晚起,我的心情不再平静了。我跟妈妈说想买那本杂志。加班结束后,我回到宿舍,看见小红正在翻杂志,她说:“小会,你妈妈对你真好,帮你把杂志买回来了。”我一看,她翻看的正是那本《星河影视》。

我蠢蠢欲动,想要去那个学校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我认为那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地方。等到中午或下午下班时,我打那个学校办公室的电话却不通,可能人家已经下班了。但机会还是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一天早上,我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惊醒,原来是有人在用刷子敲盆子,还有人大声嚷嚷:“今天罢工,谁也别去上班,上班的是小狗。”全厂员工站在厂区院坝内,厂门外的马路也被堵塞了。管理人员照常上班,员工就在宿舍对着车间大吼。我跟妈妈正好趁此机会去给艺校打电话,这次终于联系到他们了,我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妈妈说,现在都开学一个月了,去了也要交全额学费,不划算,不如明年去。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更别说一年。一旦决定,就要立即行动。我向张好华递交了辞工书,这次,他仍然不放我走,说:“你是老员工,对工作熟悉。”我的态度非常坚决,一如他当初对我的态度。

妈妈把我写的6部长篇小说放进箱子里,舍友小芳问是什么,妈妈告诉了她,舍友们这才知道我平时不是在写信。小芳说:“小会打工写了这么多小说,再看我们,什么都没有。”我听后,感觉自己即使不成功,也挺值得的。翻看了一下记录本,在这四年间,我哭了200多次。确切地说,这四年是泪与汗交织的日子。

在这四年里,有人叫我的乳名小会,有人叫我的借用名余真联,却没人知道我的本名。那时,我已18岁了,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叫邬霞,我终于做回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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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只能二选其一”

《我的吊带裙》

作者:邬霞

出版社:华龄出版社

出品方:小马BOOK

出版年:202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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