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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陈轶男
编辑 | 秦珍子
几年前，我还在英国留学，曾计划暑假去印度舍友家玩。趴在学校草坪上晒背的时候我刷到一条消息：印度旅游部长要求外国女性赴印时“为了自己的安全”调整行为。他说，向所有外国游客提供的旅行锦囊里包括针对女性的安全建议，例如，不要穿裙子。
这话令我取消了旅行计划。我认为他在说明两件事：第一，印度的治安环境很糟糕；第二，作为潜在受害者的我要为自己被性侵负责任。
其实，这样的安全建议很多国家都有，它们出自保护女性的善意，却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之上——性侵害与女性的穿着打扮关系紧密。
最近的一个例子是不久前广西大学“雨无声”网站发布的《安全教育——女生安全攻略》。作为“2020迎新专题”的一部分，该攻略第1条就是：“不要穿过分暴露的衣衫和裙子，不低胸、不露腰、不露背，防止产生诱惑。” 这在网络上引发了争议，《中国妇女报》随后发表评论，批评广西大学通篇都是在警告、教导女生如何规避风险，“是典型的‘责备受害者’的陈旧思维……也是一种不愿意直面复杂问题、不愿花大力气改善外部环境的懒政行为”。
说到性犯罪，我们往往想象出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僻静小巷，一个女生衣衫不整，一个男人把持不住。事实大多并非如此。
2019年，中国计划生育协会、清华大学与科普媒体LoveMatters共同发布的《中国性侵司法案件大数据报告》显示，全国各级人民法院在2014-2017年间审理的8891起强奸案中以熟人强奸居多，陌生人作案的仅占3.77%。
美国全国妇女研究（National Women’s Study）的调查报告也显示，强奸犯通常是受害者的丈夫、前夫、男友或前男友，以及亲戚和邻居等。
不要以为是短裙引发了罪行。
一个名为《你当时穿了什么？（What were you wearing？）》的展览曾在全球多地展出，策展人收集了一些性侵害幸存者在事发时所穿的衣物，大多是再日常不过的衣服，包括陈旧的黄色T恤、深色长牛仔裤、运动衫、宽松的白衬衫、条纹童装连衣裙等。
展厅中的每件衣服旁边，都记录着受害者对当时场景的回忆：
“运动衫，一件学院T恤，还有一顶球帽。我们就这样去喝点东西、看电影，和平常一样。”
“我喜爱的黄色上衣，但我忘记当时是穿什么裤子了。我记得我很困惑，只想离开我哥哥的房间回去看卡通节目。”
“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我老板这一切的时候，她却问我当时穿的什么。我说牛仔裤和T恤衫啊！不然去打篮球的时候穿什么？”
没有任何关于强奸犯的研究证明受害者“衣着暴露”是他们强奸或猥亵的因素。美国联邦暴力犯罪委员会的一项研究表示，大多数定罪的强奸犯根本不记得受害者穿的是什么。
甚至有研究指出，衣着保守的女性受到性侵害风险更大。强奸犯倾向于寻找被动和顺从的迹象，他们不想对一个会大喊大叫或者有可能举报的女性下手。根据“非语言的外在线索”，衣着前卫的女性往往被视为更加主动和自信，而衣着保守，高领口、长袖长裤、多层衣服等穿着符合他们所要寻找的受害者特质。
也许这就是许多人产生误会的原因，他们把发生双方同意的性行为的意愿，套用到强奸犯选择受害者的思路上去了，性唤起不一定会导致性暴力。强奸是关于控制与统治的犯罪，是凌驾于受害者的权力，是对他人生命和尊严的倾轧践踏，并不能归因于正常的激情、爱或者性吸引。不然的话，为什么天黑之后还允许男人上街？正如美国有线新闻网法律分析师所说：“这（一类误解）是对男人的侮辱，因为这意味着所有男人对女人都是危险的。”
“我们对强奸的原因有根本的误解。这与生物学冲动无关，而是关乎对女性的暴力行为和控制，更无关她们穿的衣服。”杜伦大学暴力与虐待研究中心的汉娜·鲍斯博士说。
因此，通过规定女生的衣着来“保护”她们是不现实的，不仅毫无帮助，可能还起到反作用。因为这这种行为指导所隐含的逻辑是，如果遭受性侵害，受害者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为什么穿得这么暴露？”“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你为什么和男同学单独出门？”这样的羞辱和责难没有尽头，直到找出“自找”和“活该”的理由。
纽约市强奸危机中心“安全地平线”的副首席执行官利兹·罗伯茨说，“包括女性在内的许多人都有一种潜意识，那就是，如果女性只做正确的事情，例如不要衣着暴露，那么我们就永远不会被强奸”。
所以，如果非要说女性的衣着跟性侵害之间存在什么相关性，那么最相关的就是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给性暴力犯罪者提供了借口，将公众的注意力转向对受害者的质疑。它既使受害者感到这是他们的错，又使得强奸犯觉得这不是他们的错。
这恐怕是施暴者最想要的礼物。
2001年，一名叫林赛·阿姆斯特丹的英国女孩被强奸，在庭审中她被要求展示事发时自己所穿的裤子和上面印着的词语——“小恶魔”。强奸犯的辩护方试图通过衣着对她进行公开羞辱，抹黑她的声誉，暗示她是不会拒绝性爱的“那种女孩”，以此为强奸罪行开脱。尽管最后强奸她的人被判有罪，林赛还是在3周后选择了自杀。
“性侵犯是唯一一种罪犯会一再指责受害者的罪行。”在纽约起诉性犯罪30年的检察官琳达·费尔史坦见过袭击5岁女孩的男子声称，“是她爬上了我的大腿，我以为她在邀请我抚摸她”。
这样的环境让包括男性在内的性暴力受害者难以申诉，从而让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有媒体报道，在中国大陆地区，严重性侵犯的报案率只有约7.3%。
9月1日，广西大学学工部一名工作人员回复媒体称，制定攻略是出于对校园礼仪的考量，广西气候炎热，很多女生会穿吊带。“基本文明礼仪全国的高校我们也去看过，老实说这个已经成他们内心遵循的准则，而不用再提及。”她说广西大学目前文明程度有待提高，“重新提及也是感觉很压抑的，怎么到了这种年龄还不懂。”
在同样炎热的广州上过四年大学的我内心打出一连串问号。我回想起刺眼的阳光、闷热的空气、舍友的防晒霜、满柜子的吊带裙，女生们在开着空调的图书馆和教室穿着正式，在校园的花园和草坪上自在舒适。教育部《高等学校学生行为准则》要求我们“仪表整洁，待人礼貌”。我整洁了四年，突然从广西大学学工部老师那里得知自己曾经不文明过。
如果“不要穿过分暴露的衣衫和裙子”是关于文明礼仪，那么“防止产生诱惑”的目标又从何而来 ？为什么它是“女生安全攻略”而不是“校园礼仪规范”的第一条？
这名工作人员最后又说了一句，“不进入学校随你怎么穿”。学校对学生安全的关心，难道还分校门内外吗。
作为女性，我们从小被教导保持警惕，小心遮蔽自己的身体，跟小伙伴成群结队活动，对陌生男性充分避让，告别夜路和探险。我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伤害他人，还要为他人面对我们时产生的难以预知的反应负责。
在宣扬性别平等的时代，相信男性不比女性差，为什么他们不能负起管理自己的责任呢？
当学校把时间花在管束女生如何衣着而不去教育男生不要强奸，就建立了一种假设，即施暴方的行为是不可避免的客观条件。男性“无法控制欲望和冲动”，女性通过自我约束来减少犯罪。当我们已经让女儿不断地害怕和躲藏，也许更需要专注于教育男孩，让他们知道把女性同胞不单单当成性的客体，而是要作为人类去尊重。
也许根深蒂固的性别不平等才是社会性暴力危机的核心。一个文明安全的社会，应该保护女性的自由权利。稍微了解一下联合国的性侵害发生率相关统计数据就会发现，性暴力案件更多发生在女性地位低下的国家和地区，而不是在女性穿着更自由的地方。
截至发稿前，广西大学“雨无声”网站的那份女生安全攻略依然存在，没有进行任何修改。如果校方没有思路，我想分享一下美国华盛顿州反家庭暴力联盟发布的预防强奸的秘诀——不要给她下药，不要打扰她，不要强奸她……每一条，只对潜在的施暴者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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