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上面这首诗的作者叫陈年喜，是一位爆破工人。他在矿井下，与炸药、雷管打了15年交道。他的诗曾多次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也获过奖。这首《炸裂志》在网上流传最广，但我认识他不是因为这首诗，而是他的一篇散文。
前天，在澎湃新闻的公众号上，看到了一篇题为《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的文章。文字克制干净，有生活气息。在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文字里，我嗅到了一丝故乡的味道。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感觉自己离作者越来越近。他在文章里提到“河南朱阳镇”，这个地名我小时候常听村里人提起，有很多乡邻去那里挖过金矿；他谈到小时候提着火盆去上学，我也有类似经历；最后，在他的文章里看到了一种树木的名字——青冈树。除了我的老家，我从没在别的地方听过这个树名。
他应该是我的老乡！
青冈，这个词像一组密码，让我在文字的世界里确定了同乡。拉到文末，看到了作者介绍：陈年喜，生于1970年，陕西省丹凤县桃坪镇金湾村人。
我们确实是同乡。我是陕西省洛南县高耀镇人，他是陕西丹凤县桃坪镇人。虽是两个县，但只隔着一座山，有一条乡道相通。
很久，不曾为遇见一个人而如此欣喜。这份欣喜不是因为遇见一位诗人，也不是因为遇见一位同乡。而是因为，遇到了入地三尺的同类。
我们彼此知晓对方的成长史，并可以用文字来咀嚼它。在这之前，我以为只有我，可以用文字来描述那深山里的苦难。
（陈年喜的家）
金矿，死亡，修庙，大雪……这些在我少年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字眼，已经远去、淡忘。却在他的文字里越发清晰，成为越刻越深的生命印记。
看完他的文章，去网上搜他的诗歌。看到了这首在网络上流传最广的《炸裂志》。几个小时后，联系到陈年喜，和他在微信上交流。我说：很多人读过你的诗，也许只有我，下过你工作的矿井。
2003年，我上大二。为了供我读书，父亲卖了家里的房子，去秦岭山里打工——给矿工做饭。暑假，我去看父亲，他带我去了矿井。那是我第一次下矿井，也是唯一一次。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听乡亲们提起它。
矿井下，灯光昏黄。四周全是突出来的石头，碰到哪里，都会破皮。矿井很低，多数地方需要猫着腰行走。有些地方，用几根木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石头。我走了一百多米，就退出来了。实在是太恐怖，几根木头如何撑得起头上的巨石？
我只是去参观，所以看一眼就退出来了，但陈年喜却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了十五年。他的诗歌里经常会提到生命、死亡，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他真实生活中的日常。
因为有很多相同的经历，所以，他诗歌里的每一句话，我都能掂清份量。他说：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写这首诗的前一天，他得到了母亲患癌的消息，但他不能回去，他需要在矿井下继续工作，来赚钱来母亲看病。了解这些背景，才能懂得他诗歌里所说的“炸药三吨”是怎样的况味。
在同一座山里长大，我们的人生有太多的相似。2014年，父亲去世。在那生离死别的痛苦中，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父亲是病死的，不是穷死的。
十八年前，母亲因病去世。肺结核，一种不算难治的病，但因为穷，母亲在床上熬了六年，走了！
大学毕业后，我迫切地想要赚钱。因为我知道，有一天父亲也会生病。而我，早已知道人穷命贱的道理。穷人的多数需求，都可以用钱来解决，穷人的多数痛苦，也是因为没钱造成的。
有人问我：让你在理想和金钱之间做选择，你会怎么选？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会选择金钱。
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穷人是没资格谈理想的。人活着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尊严、安全。这些都远比理想要重要。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陈年喜是70后，他的少年，诗歌正兴，所以他中了诗歌的“毒”；我是80后，我的少年，小说最浓，所以我中了小说的“毒”。
他想做个诗人，我想做个小说家，但我们都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创作。
我们的人生，像一块布。我们只用了很小的一角，来缝制自己的欢喜，剩下的大部分，都裁剪成了生活的抹布。
幸运的是，我通过了高考，从秦岭山里跳了出来。读书、上学、北漂，一点点挣脱经济的囚牢。而他，一直在新疆、甘肃、河南、青海打工，在深山里漂泊，在险象环生的矿井下讨生活，直到耳朵失聪，无法再做一名爆破工。
到了今天，我们也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陈年喜现在在贵州一个风景区做文案，写企业报道稿；我在北京做自媒体，写企业软文。
我说：“上帝给了我们写诗的灵气，我们却用它写下了满墙标语。”
他说：“你还好，能写小说，还能赚点版税。我只能写诗歌，连出版都困难。”
（陈年喜写作场景）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莫名地悲伤！
中国文人，写了几千年，留下来的文化遗产中，最厚重的是诗词，能被世人所传唱的也是诗词。但在今天，中国诗人的生活，却是如此艰难。
几年前，湖北诗人余秀华凭借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网络上声名鹊起，她的诗里有种歇斯底里的力量，但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弱者。身体有残疾，生活也很困难。
几年后，陈年喜凭借《炸裂志》被人们熟知，他的生活同样艰难。
诗人的名字每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都伴随着生存的尴尬。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读懂了他们的诗，又有多少人是因为惊诧于美与苦的强烈反差，才对他们投下潦草一瞥。
前天晚上，在微博上找到陈年喜的微信，已过凌晨，他还没睡。我们一口气聊了三个小时。
他说，他看过我公众号里的文章，也知道陕西有位叫张五毛的作家，他曾在我的文章里看到关于老家的描写，隐约觉得我们离得不远。
当我告诉他，我家的具体位置时，他惊叹道：我经常骑摩托车从你家门口经过！我们聊起小时候的经历，聊起他的家人和生活。一声长叹，唏嘘不已。
我们都愿意在微信上用文字交流，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们可以一点点剥开生活，用文人的语言去谈论生活。如果在电话里，也许只能用乡音送去一声生硬的问候。
我每次回乡，遇到小时候的玩伴和同学，都只是默默坐着，一起抽烟，谁也不会再提孩提时的快乐。因为现实的艰难，让曾经的梦想和快乐变得不堪回首。
2015年4月，陈年喜在西安接受颈椎手术；9月，瘫痪多年的父亲离世；因为失聪，他在2015年，也结束了15年的爆破工生涯。
也是在2015年，诗歌评论家秦晓宇在网上看到陈年喜的《炸裂志》，将其收录在《当代工人诗典》里，这是陈年喜的诗第一次印刷在纸上。
2015年11月，真人秀节目《诗歌之王》找到陈年喜，邀请他与歌手罗中旭组成搭档，一个写词，一个谱曲。
2016年，吴晓波团队邀请陈年喜拍摄纪录片《我的诗篇》，11月，他跟随电影宣发团队去了美国，在耶鲁、纽约等八所大学做了诗歌交流。
（放炮十五年，归来，你依旧是写诗的少年）
这些经历，像是黑暗生活里的一道亮光，让陈年喜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看到了生活的更多可能。但真实的生活还是它原来的面目，并未有太多改变。
在北京忙碌一年之后，他去了贵州，在一个风景区谋到一份文案工作，月薪4000。
他说，孩子在上高中，母亲和妻子在陕西老家，身体都不好。他想离家近点，但老家找不到这么高工资的工作。
我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他说，目前还好，不需要帮助。
前天晚上，聊天结束，我继续翻看他的诗歌——
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
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
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
二十多年前，陈年喜在新婚之夜，为妻子写下了这首情诗。在他那些悲怆、压抑的诗篇里，这可能是最轻松最浪漫的一首。
这首诗让我想起老家的女子，她们的青春，实在太短。只在婚前的短短数年，能散发出迷人的青春气息。婚后，就要投身到艰难的生活中去。
生儿养老，种地打工。辛苦的劳作让她们很快就褪去了青春的光彩。
和大多数农村女子相比，陈年喜的妻子无疑是幸运的。虽然她在深山里日复一日地劳作，像所有农村女人一样，容颜易逝。但是，她有一位诗人丈夫，能为她写下如此浪漫的诗篇，也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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