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个人的断桥残雪
◎房臣波
一月底的这几天，杭州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一下就是四天。中间时雨时雪，而雪居多，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树木断折，雨棚塌下。这场浪漫的邂逅，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沉静，再到后来不时断裂坍塌的巨响，最终在28日凌晨，让我惊从中来，再难入睡。又一轮鹅毛大雪后，不再见“千树万树梨花开”，而是“樟树柏树纷纷折”，这是向大自然的屈服，也是向大自然的致敬。我隐约看到白色的鲜血四溅，又好像是乌黑的墨汁在洁白的大地上笔走龙蛇，却终究分不清是“断”，是“离”，还是“舍”。
中午跟友人约了吃饭，昨晚给他写春联残余的墨汁还未干，倒映着散乱的人影，就铺好纸，随笔写下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我从家走到断桥只要一个小时，总有一种力量在漆黑的夜里牵引着我，也许是书法跟唐诗的碰撞，也许是断桥跟残雪的相遇，也许是七年来凡此种种的境遇，让我渴望一种绝对的宁静与屏息。走往断桥的路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更多的，却是折断的来不及清理的樟树枝，还有上百年的雪松。江南太温润了，少有风雪，被唐诗宋词惯坏了的树木，一遇到这种天气，就像六神无主的亡国之君，只有割地求荣的份儿了。
“五点半，从断桥夜雪走到断桥残雪，才知相逢不易。择一路人拍照，而后以书相赠，惊喜之余，相互道别，人间大多时候还是温情常在。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骄傲和梦想！有时候，一个人的西湖要胜过两个人的聒噪。”这是我断桥归来后发的一篇微博。那么早，断桥上的雪还是已经残破不堪，找个好的角度拍照，也得开始排队了，在跟半夜兴起的“断桥残雪”也就是上文“以书相赠”里的“书”合影后随手赠予了热心拍照的路人，就沿着白堤往“孤山寺北贾亭西”的方向去了。
雪后的孤山寺北，没有莺啼燕舞，没有浅草繁花，大地一片苍茫，我隐约看着一个白头老翁独钓寒江雪、忘机残荷端。这就是那个“梅妻鹤子”的林逋了，这就是那个吟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绝唱的诗人了。断桥已是人影攒动，这里却向来孤单，只有小生灵的脚印，还有天上的烟云，偶尔的飞鸟。如今，梅花在枝头间斗雪，香自苦寒来；白首在岁月中微吟，峭从险中生。我已无语，亦不知如何跟古人对话，生怕一开口，就现了鄙陋的灵魂，肮脏了诗人的雅兴。从断桥到放鹤亭的这段小路，从来都是两人并行，没想到唯一一次独行，竟是雪中。我与隐者最近的距离只有一首诗的长度，却永远也无法领略他立意的高远、胸襟的辽阔了。
绕着这座满是故事的小山折返，天已大亮，人头攒动，竟然还有痴迷的小姑娘拿着“断桥残雪”在合影。她的后面是保俶塔，玉树琼枝化作了冰封的裙摆，我一直觉得千百年来这座塔是孤单的，他眷恋着断桥，却相见不能相守。这一刻，他们连在了一起，雪是断桥的嫁衣，冰是宝塔的信物。他们要终生厮守，不离不弃，他们在雪中许下永久的许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叫断桥残雪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有那么多红尘男女来此踏雪了。这里的雪一踩即化，旋即化为雪泥状，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其实，前一天晚上我也来过这里了，不过是两个人，鼓噪，熙攘，世俗，戒备，还有时雨时雪，让人毫无欣赏的情绪，好像只是为了应付公事、草草了事，所以那晚没有“断桥残雪”，没有“孤山寺北”，没有“梅妻鹤子”，只有内心的浮躁与焦虑。只是回程的时候，鹅毛大雪飘洒而下，似是留人，但大雪终究留不住人，当你直起身来，看不见帆船和大海，看不见白首和裙摆，看不见新燕和暖树，也就只有苍白的人生、行走的躯壳了。
2018年注定跟雪结缘。一月初，结伴而去南京，已是离开第二故乡的第七个年头，又是一个“七年之痒”。我在《踏雪紫金山》里说：“我爱上了一片雪花，白玉无瑕、晶莹剔透，却不能给她一个安心的掌窝：太热烈了，瞬间即化、无影无踪；太放任了，绝尘而去、无声无息；太冷酷了，又会飘落荒野、孤苦伶仃。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雪花落在明孝陵神道兽眼睛里，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花垂下旋即成了冰凌，雪花落在每一片坚守的黄叶，每一朵初绽的寒梅上，风雪飘摇，飘来幽幽暗香。”我曾把南京当作终生留守的故乡，却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冲刷，杭州定居七年了，从2009年父亲亡故的那个深秋初次邂逅断桥算起，更是已有将近10年，其间，遇到了一些人，又匆匆擦肩而过，我才明了，不管是两个人的踏雪紫金山，还是一个人的微吟孤山梅，都是孤独的守望，都是前世修来的缘。
友人失约了，我悻悻而归，脚下的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挤满了我所有的思绪和全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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