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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岁,他手机调制解调器 已经步入晚年 | 礼拜天文学·魏思孝


更新日期:2022-06-26 11:51:45来源:网络点击:881109

四十五岁,他已经步入晚年 | 星期天文学·魏思孝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7辑,嘉宾是作家魏思孝。下文是他的新书《王能好》的前言与第一章《返乡》的节选。这部分内容记录了书中主角王能好一次短暂的出走,这位生于山东的农民,在他45岁那一年决定外出务工,去往上海短暂呆了25天后,却因为一次意外重返故乡。这次仅7天的短暂重返,却成为了“他余生中最后的骚动,最后的活力,最后的对世界美好的向往”。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

前言

二〇一四年,时年四十五岁的王能好,决定去外面打工。打工的目的,赚钱是其次。发财的愿景,不能说没有,并不像他对外宣扬的那样,要成为老板,要买车买房;更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成为岭子镇的首富。这个难度并不小,邻村宏远集团的马宏远,尽管拖欠银行几十亿的贷款,矗立在镇郊以及外市的大片厂区,估值也有几亿。老马当包工头领着村民盖房发家的那几年,他可能还是王能好的奋斗目标,几十年后,王能好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了,欠了银行那么多钱,他还能睡得着觉,这还是人养的吗(每个人对发财的标准不同,在劳务市场,一天不歇,一个月下来六千多块;去外面打工,一天不歇,一个月下来到手万余。后者是王能好触手可及的发财标准。

四十多岁,王能好突发奇想背井离乡打工,不是外面多吸引人,而是眼下的生活让他失望。缺少新鲜,十几年如一日在劳务市场找活,再干十几年也是这样;缺少刺激,嫁过来的媳妇,在村里举行简朴的婚礼仪式,就到城里过日子去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面孔,见面说的话总是老一套。这两年,那些热心的妇女,也不再为他的婚事奔走。王能好对过去因种种原因没和自己成婚的女性们,又开始幻想,内心不时翻腾出的一丝悔意,让他都瞧不上自己了。生活亟须改变,是主因。亲友不同意他的决定,也是站在各自的立场考虑。王母不同意,是老大走了,平时家里的大小事务,眼前没人使唤。她有三个儿子,丈夫也健在,除了老大王能好,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王父不同意,大儿子这么一走,家里的一些事,难免要他去做。老三知道王能好要走,说了句,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几两沉,不回来更好。老二知道王能好要走时正在掌勺,舀出一锅辣子肉,笑着说,哪里也不缺他这个大爷,咱这里装不下他了。好在王能好无妻无子,没有家庭的拖累。走的时候,他扔下一句话,出去见下世面,说不定还能领个女的回来。

王能好第一次外出打工,因家庭变故,只维持了二十五天。这二十五天,他后来很少向人提及,有人问,他说得最多的也就是在上海的见闻,坐过地铁,比汽车快多了,像火车。外滩没去过,他说,没什么好去的,就是楼高点。南方雨水多,他们不种地,少收不少粮食。他们吃大米,饭菜不咸不淡的,没味道,不中吃。言语中对上海的轻蔑,是王能好为回乡找的借口,并不是自己没混好才回来的,而是不值得。不说打工的事,不是不想说,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山东农村一名资深的泥瓦匠,在工地的时日,王能好缺乏参与感,在吊车)挖土机等机械的衬托下,自己能做的极其有限。

正文中的七天,是王能好返乡当天及在家的日子,隐去打工的二十多天是有意为之,一方面确实乏善可陈,在其人生的重要性上,也远不及在家的七天所产生的影响。七天后,王能好又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这次他去的是北京。春节没回家,几个月后——来年开春,他才返乡。这种疏离的关系,一度让家人陷入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他太忙了,不会是真发财了要忘本吧。王能好一米六的个头,瘦到不足一百斤,蓬头垢面,拖着更跛的腿脚,逃荒般回到家中,短暂的问候后,失落的情绪写满了亲人的脸,只落下一句,人回来就行。

四十五岁,他已经步入晚年 | 星期天文学·魏思孝

回到二〇一四年的十一月份,王能好从上海回来,处理完家事,在家里待了七天。这几天,他心神不宁,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认为生活还会有起色,一心想要再出去。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年轻状态——也只维持了七天。后来,王能好感觉自己老了,他尽管还健谈,还卖体力,心已经死掉了一块,没有了雄心壮志。他更喜欢喝酒,酒后给人打电话,或哭或闹,质问对方为什么瞧不起自己,颠来倒去问对方要不要钱。醒来后,王能好照旧过着眼下的生活。话多讨嫌,节俭抠门,是他留给外界的一贯印象。

心里有事惦记还好,王能好说,就怕没什么惦记的。他后来还试图找个对象,也仅将其限定为生活的伴侣,不再认为是感情,或者是爱。他没心气了。在伴侣的挑选上,也拒绝过,不像以往认为的别人配不上他,他觉得配不上别人了。他没意识到,自己只能再活五年。那七天,是他余生中最后的骚动,最后的活力,最后的对世界美好的向往。七天过后,王能好还是四十五岁,却已经进入了暮年。对一个生命定格在五十岁的人来说,四十五岁,他已经步入晚年。

返乡

(节选)

不到正月十五,春节走亲访友匆忙结束,劳务市场也开工了,他把旅游鞋擦拭干净,装进鞋盒,塞到床底。等再拿出来,鞋盒上积了一层灰尘。这大半年里,王能好在劳务市场求活路,始终不固定,一个活多则十几天,少则干半天,最远到五十公里外的周村郊区建新厂房。同去的七八个人,烈日下干了二十多天,中午供应绿豆汤消暑,还是有几个人接连中暑,不包括王能好。最近是在东风货运站扛了一上午的粮食,闪了腰,在家里躺了几天。静养的那几天,王能好隐约担心,别又是关节炎犯了。这大半年,他往邮政储蓄存了两万块钱,免费领了一桶花生油、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他过了四十五岁的生日,虚岁四十六。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女的,都是离异带孩的。他没去相亲,心里清楚,都是让他供养孩子念完书,再一脚把他踹了。他对女方的唯一要求,离异可以,不能带孩。前些年,他的要求还是不能有婚史。众人劝他,自己什么条件,心里别没点数,不拖家带口,谁会跟你。生日那天晚上,吃完母亲包的水饺,王能好去外面喝酒,不知几点回的家。第二天醒来,他动了出去的念头。外面的机会多,事业和女人。这么多年,在这个小地方省吃俭用卖命干活,他都能存进银行二十多万,外面总比这里强吧。

动身前,王能好把平时干活穿的衣服和解放鞋放进包里。灰色夹克、黑色条绒裤,以及脚上的旅游鞋,这身春节时的装扮,经过十几个小时车程,出现在上海虹桥火车站。他站在购票机前不知所措,在一个年轻人的帮助下买了地铁票。中间要转一次车,他站在门边,听着广播的报站,盯紧车厢线路图不断闪红的点,对照纸上标出的中转站点,生怕错过站。坐完地铁,出站,在街上,他问了几次路,不是别人听不懂他的山东话,就是他听不懂沪语。实际上,他要去的工地过条马路,再右转,步行几百米就到了。他问了四五个人,最后是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在手机地图上输入地址,画出路线。他拿着纸,找到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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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好是后来才知道,眼前这块道路宽阔、高楼林立、车流不息比家乡的县城还要繁华的地方,只是上海的乡下。放在十几年前,此地到处还是农舍、稻田、荒地。当地的村民,拆迁到手几套房,住进去还没几年,当初一张张忠厚怯弱的脸写满了愤怒和刻薄,抱怨到处都在施工,外地人多了治安不好。此后,王能好再见到街上那些体面自在的老头老太,心里不再畏惧,甚至生出了一股鄙夷,心想,你们也就是命好而已。

过了桥,顺着河道,往北走几百米,是一处蓝色瓦钢板围起来的工地。工地西边有处两层楼的板房,王能好走进二楼挂着监理牌子的房间。侯学中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在腿上打电话,见有人进来,他直起身,停下话,问他来干什么的。没等回答,又说,你等会。侯学中身体靠住沙发,听着电话,目光中的王能好在环视办公室,扫过茶几、沙发、办公桌椅、空调,又回到茶几,越过他的头顶,看着后面的书架,那上面放着一些文件夹。侯学中抽出其中一个文件夹,翻看,和对方沟通,语气有些急,手续上周就办妥了,渣土车不调过来,我怎么干活?王能好把帆布包放在地上,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松弛,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番内心的争斗,又让他在外人的眼中显得举棋不定。就在他考虑是否坐下时,侯学中的电话打完了。王能好急忙提起地上的帆布包,问,你是杨美容的表弟?侯学中的手机又响了。王能好自顾说了句,表弟,很忙。

工人们都在上班,一楼的板房宿舍里,六张上下铺的床,屋里杂乱,随处堆放的衣物和脸盆,漫出一股沤粪的味道。侯学中说,让他们收拾下,没一个听的。王能好的床,在进门左手边的上铺。没人住,放着背包和脏衣服。侯学中递给他一张纸——工人守则,又嘱咐了王能好两点(一、在工地上不要喊他表弟,叫侯总,咱俩不认识)二、一天工资三百,管吃住,上十二,歇十二,倒班。这都是来之前说好的。和工人搞好关系,不要惹事,惹事也别指望有人帮你。王能好说,表弟,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侯学中说,陌生号我一般不接。王能好拿出手机。侯学中的手机响了。王能好说,这是我的号,你存下吧。侯学中挂掉,平时都在工地,有事找我。侯学中一直没存王能好的手机号,临走,指着他手里的老年机说,买块智能手机,跟上时代。

同屋六个人,三个安徽阜阳的,两个江苏徐州的,都有用工合同。晚上下工,他们对新来工友说,没合同怎么行?说不让你干,就不干。王能好说,这里不让我干,我去别的地方,钱有啥,几张纸,出点汗就来了。众人摇头,觉得这个新来的工友轻薄自大的言语,和他快速难懂的山东方言一样聒噪烦人。王能好不像他们,老家穷乡僻壤,没进工厂的机会,背井离乡,把老婆孩子丢在老家,日夜担心寄回去的钱花在别的男人身上。这十几年,王能好有不少机会进厂子,当个正式职工,五险一金,退休领钱,图个稳定。以前经常有人这么劝他,过了四十,超过工厂招工的年龄限制,想去也去不成,劳务市场找活,不稳定,四处跑,你现在能干,过了五十、六十,谁管你。王能好看不起那些老实巴交在厂里上班,领死工资的。劳务市场,来去自由,干完活,换下一家,没人管,或者说多换几个人管。说到底,不是别人选他,是他选别人,要的就是一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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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好闻着发潮棉被上的石灰味,在孤独和疏离中,度过了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来这里,他也没想长久待下去,招他来,也是应急。杨美容知道王能好想去外面,把表弟侯学中发在朋友圈的招工信息告诉了他。建筑工人不好招,之前走的那几个,都二十出头,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工期紧张,王能好是块补丁。几天下来,王能好表现不错,能吃苦。杨美容打电话问侯学中。侯学中说,就是话多,干一天活不嫌累,还四处找人聊天,说的都是没用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杨美容说,他就这样的人,别的没毛病。没人的时候,王能好还是叫侯学中表弟,打听他的事情,问长问短,报出家里远近各异亲戚的名字,企图逃开杨美容这一环节,找到一条更亲近的纽带。侯学中大学在上海学的监理,不到三十岁,身背两百多万贷款,在郊区买了套房,正在寻觅配偶的阶段,他一年回不了两次家,和家乡的事早就没什么联系,老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他也不想搞清楚,只是觉得王能好烦。说上没两句,他就支开王能好,让他干活去。王能好倒是勤快,也就过去了。

第一天晚上,王能好就说了侯学中是他的表弟。他本来不想说,也是觉得自己这没有劳动合同的身份会被看低。这话确实也起到了效果,工友们对王能好的态度有了明显的缓和。早上六点多,王能好和工友戴着头盔,穿着黄色的背心,在食堂吃过葱油饼和稀饭%咸的&走向工地。黄色的挖掘机在清晨的薄雾中,沿着侯学中手里那张图纸标好的线路,举起铲斗驶入河滩。这条黄浦江不起眼的支流,经过沿线居民几百年的取水,河道退化到不足十米宽。加固的河堤外,大片荒草丛生的河滩是他们的施工现场。地下多石块,王能好和工友跳下去,拿着洋镐撬。

挖了不到三分之一,挖掘机陷在泥里。雨虽不大,停几个小时,继续下,挖好的地基成了蓄水池。十一月份的深秋,能听到青蛙叫。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半个月都是这样的天气。侯学中组织工人,拿着铁锨铲土装小推车。其他工友有雨鞋,王能好没有,他向表弟反映。侯学中让他借着穿。自从下雨后,取消了黑白班。雨鞋没闲的。侯学中不常去工地,王能好要穿他的。脱掉鞋,王能好两只脚泡得发白,脚趾缝流脓。侯学中说,你有脚气。王能好说,谁还没个脚气了。侯学中把雨鞋收起来,说附近的超市卖雨鞋,让他去买。王能好说,这雨鞋应该工地提供。侯学中说,你不是合同工,雨鞋应该自己买,何况买了你也是自己穿,不吃亏。王能好没去买雨鞋,心想总不能一直下雨,再扛几天。

没过几天,雨还继续下,王能好有雨鞋穿了。同屋的工友小姚,老婆生孩子,他请假回了阜阳。请假三天,三天后人没回来,大家以为他是逃工。走前小姚就有怨言了,他是开挖掘机的。挖掘机开不了,他和工友一起铲土、推车。半天不到,细嫩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吃午饭的时候,侯学中告诉大家,小姚不回来了,儿子生下来,呼吸困难,嘴唇发紫,心脏闭合不全,要尽快做手术。大家吃着饭,说小姚不容易,又说现在的医学发达,也没事,就是不知道这病要花多少钱。侯学中说,你们这些人关心小姚,咱们筹款吧。大家不说话了,埋头吃饭。有人说,老王,你穿着小姚的雨鞋,别人不捐,你也得捐。王能好说,那我还不如花钱买鞋。小姚一米七多,脚不大。王能好一米六出头,脚大。雨鞋穿着挤脚。半个多月穿下来,雨鞋撑大,也合脚了。

早上,王能好没打伞,趿拉着鞋来到桥上。泛青的河水表面平静,在尽头东拐,河岸两旁杂乱的施工现场在不久后会像路旁竖着的巨幅广告牌上那样,河水清澈,树木繁茂,宜居的几幢高端公寓楼拔地而起,静候上面所示提着公文包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女入住,迈向人生成功——“理想安放在这里,未来无限可能”。细雨如丝,落在河面上,和没落下一样。王能好经过广告牌,模仿上面男的姿态,大步迈了两下,不由笑起来,回到工地,身上像蒙着一层蜘蛛网。工友三五扎堆,坐在板房外面吃饭。王能好回屋,用毛巾擦了下脸,搭在铁架上,拿饭缸去打饭。吃完饭,王能好把脚搭在椅子上,抹脚气膏晾晒。有人在地基的水洼里发现小鱼,提着脸盆去捞鱼。他望着工地上盖着防尘绿网的土堆,想起半个月前在这片空地上召开的动员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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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公司的党委叶书记来视察,侯学中指挥工人用脚手架搭了个主席台,盖上木板,蒙上红布。九点,集合工人站在空地上。九点半,党委书记的车缓缓驶入。侯学中小跑过去,打开后车门,一根拐杖先伸出来,叶书记缓慢下车。他没登上主席台,站在一旁,在助手的搀扶下,围绕着工地上的标语“建筑优质工程,展示安全品质”,发表重要讲话,真抓实干,力争在月底前把地基打好。不到五分钟,搀扶的助手在叶书记的耳边言语几下。叶书记腾出一只手压了下头发,说,工期紧张,希望兄弟们咬紧牙关。他问侯学中,中午饭菜是什么?侯学中说,这我得去问一下厨师。叶书记说,不用问了,再加一个炖排骨。工人们听到,响起一阵稀松的掌声。叶书记笑起来,指着腿说,注意安全,别像我踢球摔骨裂了,今天还得去医院。

半个月过去,连日的降雨,土方比当时矮小了许多。脸盆里几条胶囊大的小鱼游来游去,王能好踢了一脚,鱼晃荡着潜入水下,贴着盆面,摇晃鱼尾,想稳住自己的身体。已经是月底,要不是这没完没了的雨,地基挖好,叶书记也应该再来视察了。说不定一高兴,再让食堂做炖排骨。王能好也不是惦记排骨,南方做法,味道偏甜,里面还放玉米)也不是想再见这个叶书记。他想见的是叶书记的随行助理。后来,他向侯学中打听女助理的情况。侯学中说,去干你的活,什么女的你也敢想?上次来,女助理上身穿着黑色风衣,下身穿着侧面开口的紧身黑色长裙,长发盘在脑后,道姑头。叶书记讲话,她站在一旁,腰板挺直,扫向大家,眼神和王能好交汇过几次,不时嘴角上扬。匆匆一见,这么多天,王能好晚上没事,一些不知真伪的细节,又在脑海中补充了不少,她颧骨有点高,法令纹明显,嘴唇涂着口红,眼神像是一床当季棉花做成的被子,让人躺进去就不想再起来。

同屋的工友老孙,家是徐州的,和王能好同龄,一儿一女,儿子在武汉念大学,女儿在老家上高中。老孙说起儿女,脸上的褶子能种几垄麦子。其余的工友,不是谈着对象,就是也结婚了,无不心有所属。晚上歇工,他们在宿舍里喝白酒——附近的超市没有买散装的,食堂的小史从八公里远的郊区市场进菜,帮他们捎的白酒。半个月,王能好和工友们喝掉了三桶两升装的牛栏山二锅头。酒后聊起女人,问王能好平时怎么解决。王能好回,肏的又不是你们老婆,瞎操什么心?工地旁边有个青年公寓,五层楼,四方形,中间镂空。公寓的入口处,有个样板房,一比一的比例展示公寓内部,面积二十多平,上下两层,一楼是卫生间、洗手台、沙发,二楼是床、写字桌。装潢设计走现代简约风。现在的工地就是照样再建几个这样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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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多,在市区上班的青年男女下班,陆续坐地铁回来。王能好他们趁着酒劲,坐在公寓入口处的马路沿上。穿着体面、挎着包、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在他们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走进公寓。望着那些亮灯的窗口,王能好想象这些年轻的姑娘们走进房间后的情形,她们会先脱掉鞋子,想象总是在她们行将褪去衣服时停滞,这过于考验他的想象力。王能好看着样板房,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住进去,和晚上走过他面前的某一个姑娘共处一室。当从保安的口中得知,月租金要三千多时,他打消在这里住的念头,问老孙,这些人一个月能赚多少钱,舍得租这么贵的房子?老孙回,这不贵,租在这里就是图便宜,要是在市区,一个月起码七八千。王能好无法想象,干什么工作能赚这么多钱?花这么多钱租房子,心想,还是在老家好,地方宽敞,就这些装修和家具,花钱也能弄成这样。王能好感慨说,这些人也不容易。老孙说,来大城市,都不容易。王能好说,这都几点了,才下班。老孙慢条斯理,瞥了他一眼说,自己光着腚还嫌别人穿得不好。

工地西南角的围挡彩钢板倒了。钢板原本插在土里,几日来的雨水,地基松动,加上风吹和钢板自身的重量,拐角处连着倒了几十米。王能好和几个工友拿着工具,先把钢板拆卸下来,用锨挖坑插上,再夯实,又从工地找来钢棍,从两侧顶住钢板中间的横梁处。完工,王能好用脚踹了几下,说,行了,这下不倒了。老孙不放心,也跟着踹了脚,钢板又倒了几块。收拾妥当回去,侯学中正指挥工人从货车上卸抽水泵。四台抽水泵,从坑底抽水,抽了半个小时,王能好滑下坑底,把水带扔到更深的位置。往回走,发现两只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侯学中站在上面喊,老王,先别上来,待会还要挪水带。王能好索性一屁股坐下,小鱼在身边抽干水的泥里扑腾。他用手在泥里摁了个坑,一条条捡起小鱼,扔进坑里,双手舀进去水,自言自语道,你们没事来这里干什么?旁边就是河。

中午,老孙下坑替换王能好。王能好坐在工地外的公路上,拽着水带口,冲洗身上的泥巴。浑浊的水,在公路上冲刷出一道灰色的痕迹。回宿舍换好衣服,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王能好打过去,问什么事?老二说,手机也不接,你在外面干什么?王能好说,干活呢,还能干啥!老二说,老三死了。王能好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二弟说,刚才,我在医院办手续,别问了,赶紧回来。

挂完电话,王能好看着先前老二的五个未接来电。他是后来知道,这些时间点,亲属们当时正在经历的一切。

九点零五分。救护车拉着老三往城区的人民医院赶。急救人员对老二说,瞳孔已经开始散了,也没心跳,提前做好准备。老二问,要花多少钱?对方说,往多了准备吧,不一定能花得着。为了医药费,老二打了第一个电话。没人接。车到医院,老三被运到急诊科。

九点半,老二守在急诊科的外面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工语音还没讲完,急救人员拿着单子,让他去缴费。老二把身上带着的不到三千块钱递进窗口。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两个护士推着担架床在医院的走廊里穿梭。老三一只眼睛微睁,身体晃荡着。老二陪在边上说,拉着你做检查,听见了吗?护士说,多和他说点话,说说老婆孩子。老二说,他老婆早就跑了。护士问,孩子呢?老二说,上小学了。护士问,男孩还是女孩?老二说,男孩,长得比我都高了,就是不爱吃饭。护士问,你有一米六吗?老二说,差不多,我们兄弟三个,老三最高,小时候,好东西都让他吃了,老三,我没说错吧,小时候大家都让你,你吃那么多好的,都去哪了?

十点十五分。父母赶过来,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窗户向里张望,自己最小的儿子躺在床上,脸上挂着氧气罩,袒露的胸前贴着白色的电极片,心电监护仪上几条线正缓慢波动。其他的床铺也都躺着病人,姿态一致,身旁堆放着各类医学仪器。王父说,让他别喝酒,没点数。老二说,都这时候了,就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王母率先哭了起来,念叨昨天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老二说,人还没死呢,哭什么。他又给王能好打电话。没人接。他去厕所,站在背阴的窗口抽了根烟。

十点四十分。核磁共振结果出来,医生指着几排片子上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脑部结构,讲述病情。脑部缺氧,发现太晚,已经脑疝了。专业术语过后,见众人没有反应。医生又说,病情很重,你们要做好准备,治还是不治。老二拿不定主意,又给王能好打电话商议。没打通。十一点二十分。在知情书上签字时,老二又给王能好打了电话。仍没通。他们三个人隔着玻璃,看到护士们拔掉老三身上的氧气,撤下呼吸机。一切像医生之前说的那样,不出一分钟,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一个护士用白布把老三蒙上。老二和父亲走进去,摸着身上,已经凉了。老二说,人早就没了。父亲掀开白布,小儿子的脸上青紫,早上发现时嘴角干枯的血迹还在。王父手扶住床头,垂着头问,老三,你说你这是弄得什么事啊?他们和护士一道,把老三抬到一张床上,推进楼道拐角的杂物间。

没顾上吃饭,王能好找到侯学中,把事情简单说了下。侯学中不信,问老三怎么死的。王能好说不上来。侯学中生气,老王,正缺人手的时候,你不能干,也别找这种理由。王能好说,我找什么理由,也不能找这种啊。见侯学中不信,王能好给老二打电话。老二正在杂物间给老三穿寿衣,人僵了,胳膊不能弯曲,袖子伸不进去,下身一只脚套不上。裤子松垮地堆在大腿根,下体耷拉着歪在一边。老二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拽着老三的裤腿,示意父亲接手。王能好打开免提,问,老三怎么死的?老二说,喝死的。王能好看了眼侯学中,又问,怎么喝死的?老二没好气,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王能好说,他们不信,不给我准假。老二问,不信啥?王能好说,不信老三死了。看着躺在担架床上的老三,老二骂道,他娘了个),这种事能随便说啊,他不信,让他自己来看。王能好慌忙挂掉电话。侯学中脸色有些难看。王能好不好意思地说,表弟,人真死了。侯学中问,你弟多大?王能好说,不到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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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那头。老三袒露着胸,深蓝色的寿衣松垮地盖在身上。王母吃力地拽着胳膊往袖口伸,伸不进去,在儿子的耳边说,听话,穿上衣服咱回家。老二和父亲,一起搬着老三,让他侧身,将裤子包住屁股。穿好衣服,寿帽戴端正。王父说,也没给老三擦下身子。母亲说,按理应该擦下,身上怪脏的。老二说,别瞎折腾了。一个护士推门进来,递给他们“医学死亡证明”。殡仪馆的人还没来,他们坐在楼道等。本族里来了两个人,知道老三人没了,惋惜片刻,商议接下来怎么处理。有人说,拉回家。有人说,按照习俗,家里老人都健在,一切从简,直接拉到火葬场烧了。老二不同意,人活一辈子,早上拉来的时候,孩子的面还没见上。老二问父母的意见。王父没说话。本族的人说,你们家的事,商量着来吧。

老二又给王能好打了个电话。王能好正和侯学中掰扯这二十五天的工钱,说好的一天三百。侯学中说,还不到一个月,会计走账也需要时间,我也想现在给你钱,这不符合程序。王能好说,身上没钱,车票都没法买。王能好接了电话,老二告诉他,现在两个选择,一是直接火化,二是拉回家,你拿个主意。电话那头有些嘈杂。王能好说,该咋办咋办。老二对那边的人说,我说吧,问老大屁用没有。王父发话,拉回家,什么习俗不习俗的,得让孩子见他爸一眼。王能好在电话里附和,按照老爷子说的办。

当天的高铁票已经售罄,绿皮车还有站票,十几个小时,下午五点发车,明天上午九点到站。票价两百多,侯学中在手机上买好票,王能好让他到时候从工资里扣。王能好回去收拾东西,穿上湿漉漉的解放鞋,心想还回来,没干的衣服和旅游鞋没带,二十五天也没添置什么多余的东西,背包轻了不少。白酒还有个桶底,他倒进了塑料透明水杯里。这个水杯他用了七八年了,平时泡茶叶,内胆是一层茶垢,外面布满着细密的划痕。临出门,他闷了一口酒,转头看了眼宿舍。工友们问他,怎么要走了?王能好说,家里有点事,过几天再回来。工友说,下次回来,带点特产。王能好少见地没回话。这个来自山东、四十五岁的中年人,留给他们最后的记忆就是这样(矮小的身材,背着包,踏着公路上的水洼往前走,消失在雨雾中。

雨水在出租车的玻璃上分成细流,被吹散,再汇聚。上了高架,车速快起来,远处云雾中的高楼大厦逐渐变得清晰。公路上的伸缩缝让车有节奏地震动。去年秋天,济青高速临淄路段维护,王能好干了半个月,用马路切割机,每隔六米,切一条缝,防止路面热胀冷缩。车过一条江,王能好问,这是黄浦江吗?司机回,是。王能好伸头,车在过桥,他看着远处,这条江也不大。司机看样子有六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用带着吴语口音的普通话问,来打工的吧?王能好回,嗯。司机用手指了下东边,江那边是外滩,天好的时候,能看到东方明珠。王能好顺着看过去,阴沉的天空中只有几片惨淡的云,建筑物被笼罩住,确实看不清什么,摇下车窗,冷风吹进来,他仰起头,几片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得如同被细针反复扎。千里外的老家,老三躺在殡仪馆的后车厢里,也正在回家。路面有些颠簸,他的身体被亲属扶住,头左右摇晃,用肢体抗议,心有不甘。

本期推荐书目

四十五岁,他已经步入晚年 | 星期天文学·魏思孝

《王能好》

作者:魏思孝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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