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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故乡近在咫尺。却仿佛咫尺天涯。
作为地理上的坐标。她依然存在;但作为精神上的家园。她已彻底消失。
是的。我弄丢了我的故乡。
这无疑令人沮丧而又悲痛。却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站在广袤且毫无生机的田野上。若不是残留的那些村舍作为参照。我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异地。
我只能紧闭双眼。用心去触摸那些曾经的池塘、树木。以及阡陌纵横地农田。仔细辨识她们的方位。我仿佛听到她们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呻吟。但我无能为力。任由她们被蹂躏。被开膛破肚。
于是。我的故乡变了。不再是最初的样子。宛如一位整了容的老友。熟悉而又陌生。
如果我告诉你。此刻。我的眼角有泪。你愿意相信吗?
我并非一个矫情的人。也早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可当我面对这片曾经养育过我。给了我无尽地欢愉与伤悲。如今已面目全非的土地时。我恰似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眼角湿润了。
我无力为故乡做些什么。只能以稚拙的文字。记录下故乡的某些片段。以作怀念。
春
春天无疑是令人振奋的季节。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柳絮漫天飞舞。
“春江水暖鸭先知”。是的。就连池塘里的鸭子。也变得格外欢腾。似乎在向人们报告着春的讯息。
庄稼人套辕架犁。牵出膘肥体壮的水牛。开垦出一块块秧田。浸泡透了的稻种。早已催发出了青白色的嫩芽。挥洒之间。匀称地躺上苗床。
人们的动作娴熟且一丝不苟。仿佛宗教仪式般虔诚。
这是对土地的敬畏。也是与先祖的沟通。这种千百年来的农耕方式。被一代一代沿袭。是希望的象征。更是生活的传承。
落雨了。
“春雨贵如油”。
田野上的油菜、小麦。甚至田埂畔的野草。因了春雨的滋润。变得更加生机勃勃。诠释着生命的美好与希冀。
年少的我。喜欢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撑一把伞。在田野上徜徉。
雨中的油菜花金黄金黄;油润润地麦苗翠绿翠绿;散落于田野间的池塘。仿佛一面面镜子。清澈而又宁静。整个世界都是新的。不染纤尘。仿佛少年干净的心灵。
面对如此美妙的情景。我常常感动莫名。即便多年以后想起。内心也充满暖意。
当然。晴天自有晴天的乐趣。
小伙伴们折了柳枝。编一顶柳帽。嘴里衔上一支柳哨。呼朋引伴后。一支别开生面的“八路军”队伍应运而生。
好吧。那就玩一场“打战”的游戏吧。男孩子好动的天性。以及过剩的精力。在稻场上。草垛间得以释放。当然。也偶有女孩子参与其中的。
乐此不疲。酣畅淋漓间。常常玩到炊烟袅袅。日落天际。于是。家长们呼儿唤女声。夹杂着鸡鸣犬吠声。沸腾了整个村庄。
所谓的烟火人间。不正是如此吗?
你捞过蝌蚪吗?掏过鸟窝吗?篱笆旁的野蔷薇也曾采摘过吧?为了那一丝丝甜蜜。土墙洞里的野蜂也必定惹过。而且。一定也遭过野蜂的报复吧?当然。打碗花是不敢碰的。大人们告诫过。碰了。是会打碎碗的。
假如这些都不曾做过。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呢?
假如这些都不曾亲历过。你又怎能体会一个农村孩子艰辛而又快乐的童年呢?
这些发生在春天里的故事。伴着远去的时光。在我心底烙下了很深的印痕。这辈子。是无法也无需抹去的了。
当然。还有春天的月光下。那些蛙声。那些虫鸣。
夏
“知了叫。割早稻”。
蝉鸣声是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整个村庄。也是一种讯号。表示一年一度的“双抢”即将来临。
人们做足了收割前 的准备。
这关系到全家人的口粮。以及各项涉农摊派。来不得半点马虎。
所谓“双抢”。即抢收抢种。
老天爷留给庄稼人的时间短促。想在十来天的时间夹缝里顺利完成早稻的收割与脱粒。晚稻田的翻耕与插栽。庄稼人的精力与体力受到了极其严酷的考验。而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往往也被派上用场。
赤日炎炎。田里的水被烤得烫脚。我的父老乡亲们毫无惧色。纷纷投入到这场与老天爷争夺时间的斗争里去。
吸血的蚂蝗也趁势欺负庄稼人。傍晚的蚊蝇。也抓紧机会来侵扰庄稼人。尤其那种小个头的黄蝇。叮起人来既痒且痛。
可庄稼人无瑕顾及这些。个个都像老牛一般。在泥田里挥汗如雨。
庄稼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大多数庄稼人自己都不清楚。及至成年。偶读陈桂棣、春桃伉俪的作品《中国农民调查》。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对于顽童。夏天的乐趣颇多。
用面筋粘知了。是每个男孩子必备的一门技艺。而池塘。则是天然的澡盆。
在某个燥热的午后。趁大人们歇晌。串联几个小伙伴。赤条条跳入水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水战”。既消暑。又增添了乐趣。
夏夜是最美的。
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搬出自家的凉床。凑到一处空旷的地方。男人抽烟。女人拉家常。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孩子们在玩闹过后。自发的拿起蒲扇。给疲惫的父母扇风。这是“孝”的表现。也是一种巴结。
只有大人们惬意了。才会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开始“讲古今”。也就是讲故事。作为农村的孩子。有几个没被大人们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深深吸引呢?
身边有流萤飞舞。仿佛一颗颗跃动的星星。
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仿佛一只只静止的流萤。
月华如水。笼盖万物。池塘水面的小鱼儿。在月光下泛着小水花。波光粼粼。忽而几声蛙鸣。给静谧的夏夜增添了几分灵动。
对了。那时的银河。悬于夜空。清晰无比。
秋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单季晚稻的籽粒饱满。黄灿灿的。一束束垂了下来。
该开镰了。
这时的天格外高远、空阔。田野上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青草气息。
第一次参加田间劳动。就是收割单晚稻。要知道。那时的小学。是会放忙假的。
我无法揣摩重复的动作过程中。大人们的心思。是满怀丰收的喜悦?抑或柴米油盐的谋划?
只记得。为了抵御重复动作过程中的无聊。每割一排稻子。我都会默念一句诗。
“锄...禾...日...当...午...”
一排五棵稻子躺倒在地。
“汗...滴...禾...下...土...”
又一排被解决。
后来在插秧的过程中。我也用此法。
当然。那时的古诗储备有限。只有不断重复。才能维持。也会用童瑶来凑数。比如：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就是他。”
不记得第一次割稻有没有割破手指。总之。手指是被割破过的。甚至。连小腿也被割破过。这并不稀奇。作为农民。谁没经历过呢?
稻子脱粒后。稻草被扎了起来。无序的矗立在田野上。像一个个静止不动的小人儿。
少时的我做过太多 调皮捣蛋的事。是周遭四邻一致认为的“祸害精”。将稻草作为锻炼“飞退”的对象。是我的一大发明。双腿起落间。一个个稻草棵子纷纷应声倒地。无法再接受阳光均匀的抚摸。
为此。邻居二婶不止一次的指责我。说我是天狗。我不解其意。但结合我的行为。还是推断出。所谓“天狗”。应该属于“祸害精”一类。
二婶已仙逝。但每每想起她老人家给我起得外号。不但不反感。反而倍感亲切。
草垛堆起来了。稻场上垒起了一座座小山包。
如果说。炊烟是萦绕在村庄上空的一根丝带。那么。草垛便是村庄的象征。这是孩子们廉价的游乐场。不仅能在其间“打战”。也可以躲猫猫。当然。对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草垛也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正在编造的长篇《大时代》中。下放知青林国梁与村姑柳芳之间悲惨的爱情故事。就是从草垛边开始的。扯远了。
故乡的秋天。实在有太多往事值得追溯。
汪峰希望“请把我埋在春天里”。而我。更愿意将自己葬在故乡的秋天里。
冬
冬天的田野。看上去颇为萧条。却暗藏着希望。油菜和麦苗。在冰雪中接受洗礼。无畏冬的残酷。昭示着生命的顽强与蓬勃。
庄稼人有的是耐心和经验。熬过漫长的冬季。终会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农谚有云：“瑞雪兆丰年”。面对皑皑白雪。有经验的庄稼人眉头舒展开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年少的我。不会关心来年虫灾严重与否。既然老天赐予我一场大雪。又怎能辜负其一番美意呢?
我从不抵拒热闹的场面。但更愿意独处。
踏雪去吧。并非为了寻梅。
广袤的田野仿佛童话世界般纯洁、静谧。一方方池塘并没有结冰。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清澈澄明。我想。人心亦当如此吧?可是。纷纷扰扰的尘世。谁能做到一颗心纤尘不染?
没有人迹。除了我。
冬闲的日子。人们更愿意一只火钵。一只火桶。一家人围坐着取暖。这么冷的天。田野上有什么好逛的?
大雪覆盖住了田间小径。但不要紧。我对脚下这片热土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自己的身体。况且。即便滑倒。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空旷的田野上。只留下了我的脚印。这不是破坏。而是开拓。
我喜欢在洁净的雪地里漫步。并且胡思乱想。
冬天是寒冷的。但我却固执的认为。故乡的冬天曾经是温暖的。她让我那些内心的迷惑于茫然。在雪地上流连之间。得以释然。
但如今。我的故乡被我弄丢了。丢在了缓缓流淌的时光里。丢在了推土机的轰鸣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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