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相遇。是在一家村办的小厂子里。
其时。我刚从外地打工遇挫回来。心情很糟。农忙季节已过。除了阅读一些喜欢的书籍。我几乎无所事事。这种状况很危险。说白了。跟游手好闲也差不多了。而在当时乡镇企业尚不发达的家乡。工作机会少得可怜。即便是体力消耗极大的采石场。要想进入也得有关系才行。
正当我一筹莫展。准备再出去闯一闯之际。堂哥来家告诉我。他能够安排我去村里的塑料厂上班。我喜出望外。因为此前我曾去过该厂。答复是人员已满。现在堂哥帮我解决了这件事。叫我怎能不激动呢？当然。堂哥之所以有办法。是因为堂嫂的父亲就是这个厂子的负责人。
厂子不大。是由村里的排灌站改建而成的。虽作了简单粉刷。也难掩其破败简陋的本质。可毕竟是村里唯一的企业。自然成了小青年眼中的香饽饽。因为这里不仅仅是能够挣工资的地方。更是一个可以集体交流情感的平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后者对我们而言。更具吸引力。每天。从破败简陋的厂房飘出的不只是机器的轰鸣与熏人的塑料气味。更多的则是欢声笑语以及逼人的青春气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聚在一起聊天。嬉闹。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提早个把小时来到厂子里。
她来了。在我上班后的第三天。之前听同事提过。说我们班的某某某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对于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根本没在意。可当我见到她真人的一刹那。我知道。她的出现。应该是冥冥中注定的。一种莫名的情感在我内心涌动、纠缠。我难以判断。这是否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那天早上。她一袭白色连衣裙。及腰黑发仿佛瀑布般倾泻下来。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护着胸口。清纯而优雅。正站在厂办公室的走廊下。微笑着跟几个女同事说话。她的形象。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即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忆起那幅画面。依然有股暖流在心间荡漾。
接下来的日子。我本该是快乐的。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快乐起来。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还有那飘逸的长发。整夜整夜的侵扰我心。那段日子。我的境况正如《关雎》所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我所有的痛苦和煎熬都源自于她。然而。她却一无所知。我想。我应该是爱上她了。可笑的是。我还从未跟她单独说过一句话呢。
终于。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休息室。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诗集翻看。她进来了。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跟我一样。她也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坐了下来。是她先开口的。她问我：“你也喜欢文学啊？”轻柔的。甜美的声音使我紧张的要命。我连头也不敢抬。就假装在看书。然后又假装很随意的回答她：“嗯。平时没事喜欢看看书。”
后来才得知。那本诗集是她有意放在桌上的。她是想以此特殊的方式在这个三十人不到的小厂子里寻找同好。巧的是。在整个厂子里。爱看书的人很多。但真正爱好文学的。除了她。也只有我了。很自然地。在我们之间。书具有了特殊的意义。成了一根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很多时候。也不管我需不需要。她都主动带书给我。不管休息室有多少同事。她都会大大方方的走到我跟前。轻轻将书递给我。然后彼此匆匆对望一眼。也不说话。仿佛有种默契。这种感觉很微妙。让我有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那段时光无疑是令人快乐的。虽然从未彼此表白。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她的倩影依然在每个夜晚来纠缠我。但较之以前。那种纠缠是幸福的。带有一丝甜甜的味道。让我陶醉。
一次下班后。我们同行。刚出厂不远。她将手里一本统计全班产量的软面抄递给我。说：“帮我拿一下。我有东西忘在厂里了。”
我蹲在那里等她。发现软面抄里夹着一张稿纸。拿出来看。是她写的情诗。字是很漂亮的行书。这表明她是经常动笔的。否则达不到这种水平。内容为一个女孩爱上一个男孩。却不敢向其表白。她的诗情感丰沛。意蕴悠长。字里行间弥漫着一丝淡淡地愁绪。
她回来了。却两手空空。这让我相信。她是有意这么做的。几个月的相处。我了解到她说话做事都是颇为含蓄的。她接过软面抄。微笑着。以一种俏皮的语气问我：“你肯定趁我不在。偷看我的秘密了吧？”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种人。”我的解释牵强无力。
她笑了笑。说：“那好。走吧。”
她家离厂子不远。也就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到了家门口。她突然将软面抄朝我扬了扬。还是以很俏皮的语气说：“这张纸。你夹错位置了。”
我想。当时我的脸肯定红了。因为我感觉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她若无其事的跟我打招呼：“那你慢慢走吧。”我胡乱的嗯啊了一声。恨不得立刻离开她的视线。可当我走了一段路回望的一刹那。看到她正依着门框。脸朝着我的方向。
好景不长。秋收之前。由于效益不好。厂子停产了。这让我很沮丧。我怕我那朦胧的爱情会因此戛然而止。那些天。我曾装模作样的夹两本书。在她家附近徘徊。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她家找她。我是多么懦弱。这种懦弱源自于深深地自卑。而我的自卑则来自于家境的窘迫。我知道。在物质方面。我跟她是难以匹配的。
煎熬了二十天左右。我终于又有机会跟她见面了。
那天晚饭后。村团支部书记来家找我。通知我第二天去镇里参加全镇团员代表大会。书记告诉我。每个村三个名额。两男一女。我和同村的一个朋友入选。而另一个人选。居然是她。书记说马上要去她家通知她。我内心激动不已。却不动声色的向书记建议由我跟我朋友陪他一起去。
再一次来到她家门前。我已不再感到忐忑、彷徨。书记的“正事”掩盖了我的私心。使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她家。跟她见面了。离她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就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只是一声。她就回应了。她的音调比平时高了许多。很热情地答应：“唉！”然后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然后我又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她。她站在门槛上。好像不相信似的说：“真的是你呀？”见书记和我朋友也在。她连忙热情的请我们进屋。
她应该是刚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很随意地垂下来。一件酒红色的风衣将她的脸蛋衬托的光彩照人。在明亮的灯光笼罩下。看着她那美丽轻盈的身影。我内心多日来积蓄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暖流在胸口激荡。
等我们三人坐定。她就忙不迭地给我们泡茶。又从她父亲的房间拿来一包香烟。拆开来给书记和我朋友各敬了一根。剩下的往我面前一甩。既没说让我抽。又没说让我不抽。就那样。很随意的样子。
书记说明来意。她显得异常兴奋。一口应承下来。而她的母亲却面露难色。说明天家里请人割稻。需要她帮忙做饭。她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明天起早上街买菜。中午奶奶吃点苦。晚饭等我回来做。”说完和我对望了一眼。带着笑意。又转向她母亲说：“你看。周书记都亲自来了。再忙也要支持书记工作呀。对吧？周书记。”
事情定下来后。书记跟她母亲拉了一会儿家常。都是关于庄稼收成好坏的问题。还顺带着夸了她几句。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分别后。她是怎么度过的。反正我是几乎一夜没睡。除了回想她穿着风衣。长发湿漉漉的样子。更是盼着天快点亮起来。然而。老天像故意跟我过不去似的。老是不亮。
会开到下午四点才结束。然后在镇招待所聚餐。我们男的都喝了点酒。散场后。我们去车棚取自行车。因为人多。大家都推着走。她推着车。懒洋洋的说：“哪个带我哟？我早上买菜都跑两趟了。骑不动了。”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显。因为我们四个人。只有我没骑车。当然。这也是我故意的。我故意坐朋友的车来。为的就是回去有机会跟她一道。我正不知怎么跟她开口呢。没想到她却主动提出来要别人带她。我走上去。握住她的车把。说：“来。我带你。”
那是一个永恒的傍晚。更是一个幸福的傍晚。
能够载着自己心爱的人儿。在秋天的景色里。行进在晚霞笼盖的村道上。难道不是令人感到幸福的一件事吗？
载着她。仿佛载着一件我最珍贵的宝贝。幸福而又紧张。我小心翼翼。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前方。生怕有什么闪失。可是。越紧张越是出错。突然。一粒石子磕了一下前轮。车子龙头左右摇摆起来。我惊出一身冷汗。不是为自己。是为她。我说：“好险！差点把你摔了。”
她的回答我这辈子都记得。她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我摔了不要紧。就怕把你摔了。我摔了顶多身上痛一下。你摔了......”她停顿了一下。很认真的、轻声说：“有人会心痛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暖暖的。我本该说一些话来配合她。捅破隔在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的。可我却傻乎乎的。只是“呵呵”笑了一下。
行了一段路。她建议我不骑了。说不如走走。先前。我买了些桔子放在车篮子里。她拿了一只剥开。掰了两瓣让我张嘴。说：“解解酒。”
我幸福的要命。嘴上却说：“不不不。你吃。我自己来。”
“你剥的桔子没我剥的甜。快......”
还需要说什么呢？我顺从的张开嘴。桔子是甜的。她的话却比桔子甜上千倍万倍。
我和她并肩走着。说着话。我是幸福的。我相信。她也一样。这时。书记又骑车折返回来。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下。一句话没说。又掉头回去了。事后听我朋友说。书记看我们没跟上来。以为出了什么事。出于好心非要来看看。任我朋友怎么劝他都不听。我朋友看出了端倪。而书记却什么也没看到。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走上了大河堤。书记和我朋友不知跑哪去了。我说：“我们也骑吧。天都黑了。”
“带我是不是好累？”她在车后座上问。我说：“还好。不累。”
“带一回不累。要是天天让你带。你肯定会说累的。”
那一刻我真想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每时每刻都带着你。”可是。鬼使神差的。我又傻乎乎的“呵呵”笑了一下。
那天傍晚。我们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第二年正月。我去了山西挖煤。我没想到的是。从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她有了家庭。而我也有了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女儿。我时常想起她。想起她一袭白色连衣裙。瀑布般的及腰黑发。手里捧着书护住胸口的清纯模样。
我也时常想起山西小河边的那棵树。那是一棵长在我上下班必经之地的白桦树。我曾经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仿佛举行宗教仪式般。在树干上刻上了她的芳名。我不知道那棵树是否已被砍伐。但我知道。在我心里的那棵树依然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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