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唐高宗元年。长安城以南一带。坐落着一座美丽古朴的小镇。取名流央。镇上虽只有几百户人家。却也是个物阜民丰。山清水秀之地。道是为何。只因那小镇四面环山。山山翡翠之色。秀柔更迭。
那镇中横贯一河。人唤白水河。河清水浅。游鱼万千。垂柳夹岸。碧色潋滟。每每若有那空中白鸟经过。必然要在河面上停栖戏耍一番才去。奇人的是。这白水河来不知源。去不知踪。却又哪里都通得。好生一条活河。当地人笑称其为天河。
小镇里的百姓终日里靠着这河。通商贩货。浣衣淘米。泛舟戏水。极尽了这河的便利之好。今日所要讲的。便是与这白水河关系着的一段逸话。看官权当消遣作乐便是。
原来在这白水河流经镇南之隅的一处蒹葭岸上。住着一户复姓公孙的人家。除了那公孙夫妇。家中另有一少年独子。单名月。表字子七。着实一白面小生。目秀神莹。温厚乖觉。只可惜生来体弱多病。不惯说话。
这公孙家祖上原是大户人家。奈何家业兴衰。行至前几代。终是败落了下来。几经经营。不见起色。到了他们这一家。丈夫毅然带着妻儿来到这白水河岸上。蒹葭为伴。白茶相依。过起了小家生活。养蚕缫丝。耕田荷锄。一家人日子虽清苦了些。倒也安逸知足。
且说一日。正值三月清明。细雨纷纷。家家户户上坟祭祖。扫墓城外。那公孙家只留子七一人于内守家。便出门行祭。子七见父母皆不在。无聊之余倚于家门前。时而仰目望天。暗空阴雨。绵绵万里；时而低眉看地。竹篱荷塘。方方四沿。
观那门外泊滩。淙淙流水。声声在耳。听得他不觉出神。少顷半刻。泊滩那边传来河水搅动的哗啦之声。似是有人在那里。子七好奇。也不遮伞。就那样走出门。来到了河边。
正在竹舟上用竹竿捉鱼的少年戏水正酣。爽朗嬉笑。见有人来。方才抬头。正对上岸上的少年看过来的目光。
子七有点怯然。见那人看过来。耳根子红了下。细观那舟上的人。粉面朱唇。身长如玉。个头要比自己高。小雨淋漓。加他刚才一番挥弄。额尖尚淌几抹湿汗。手中还举着捉鱼用的竹叉子。见子七红面瞧他。随然一笑。
那人道：“公子何事？”
子七见他两臂挽袖。不再看自己。而是用手中的叉子继续往水里插着。好奇道：“公子你这是？”
那人边认真的盯着水下。边随口道：“听闻这一带的白水河中。近日里鲈鱼正上。”说着抬头。坦笑道：“我想抓鱼来吃。”
子七道：“公子莫不是搞错了。这鲈鱼乃早了四五月才上河。迟了八九月。眼下虽是暮春。尤为过早。”
那人将叉子取出水面。旋而一转。戏道：“公子莫不是忘了。这白水河本就是奇河。若是出何奇闻。也并非何奇事。”说完又是朗笑。
阴雨加重。两人衣衫尽湿。子七眨了眨眼。不适道：“公子。且不说你抓鱼之事。只怕这雨现是大了。你我衣衫湿透。不如先到我家里。我寻件干衣服与你。免生寒病。”
那人轻笑。回拒道：“多谢公子盛情了。我向来乐得风里跑。雨里追。这点雨。不算甚的。”说完依旧低头续活。
雨势愈发大了。子七无奈。道了声‘那随公子好了’便转身要走。岂奈岸边湿滑。一个没扎稳。岸上的少年就那样掉下河里去了。
“公子！”
舟上的人慌忙拉住他。一番折腾。两人还是上了岸。来到了子七家。子七羞愧。寻了两件干衣服。两人各自换上。熬两碗热汤。眼下主宾落座。
适才那少年见子七面带愧色的看着自己。笑道：“都说了。公子你别再介怀。”
子七示意他面前的热汤。“公子还是先喝了这热汤吧。”对面的人亦不再多言。两人各自捧汤饮下。门外阴雨漫空。爹娘尚未归来。子七心下茫然无措。不知该同对面的人聊些何话。对面的少年倒是先开口道：“公子。我想我该走了。”
子七讶异。“公子。你衣服还未干……”
“呵。不打紧的。原想着今日能吃上这河中的鲈鱼。看来天公不作美。呵。也罢。”
“公子。这里附近一带独我家一户。你从哪里听得说这附近有鲈鱼？”
“我也不瞒你了。前日里晚间做梦。梦见那白水河里游着千条七星鲈。一路下游。梦里我一时好奇。就沿着那鱼那岸望下跟来。行到一处。眼见一户人家门前。一条鲈鱼正欲叩门。忽而转首冲我一笑。我一时兴起。却是乐醒了。这梦太怪离。翌日醒后。便想着不若沿着这白水河寻个踪迹试试。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子七听他娓娓道来。却仍是一头雾水。似懂非懂。
“公子。你莫不是觉得这梦里的鲈鱼之事。怕是真有其事？”
那人沉笑不语。
子七掩笑。“这怎的可能呢？我自小住于这里。每夕这个时令。是不曾有鲈鱼上岸的。”
对面的少年笑道：“都说了。这白水河若说要发生何奇事。也在情理之中。呵呵~”
子七见他眉目清冽。举止尤雅。心下感叹自己从未和生人如此交谈无蒂。笑道：“公子。我自小居于这蒹葭两岸。极少出门。虽有爹娘相伴。奈何仍添寂寞。今日你我也算是缘来得见。子七。谨此言谢一声。”
对面的少年哈声一笑。随即敛颜道：“公子言重了。我还没言谢借衣之事呢。”说完又笑。子七劝他待衣服干了再走。那人这厢同意了。两人随意聊了些话。不外乎诗书天地。山川玄理。雨渐停。衣衫晾干。那位少年要走。子七无奈。只得送他出门。临别时。两人各自拜谢。
那少年道：“公子。待着这蒹葭两岸开满了芦花。我再来寻你可好？”
子七惊喜。笑道：“公子还愿再来？”
“自然。届时。还望公子莫忘我。”门外的少年说罢笑着离去。子七不再多言。笑着在门边站定。心下虽懊恼忘了问及姓名。奈何那人已走远。只好作罢。
却说那公孙子七。没有问及的。岂是只有姓名而已。而这件事。他亦不曾对其爹娘说起。
寒来暑往。转眼九月。河岸边已是芦花烂漫。苍苍摇曳。这一日。正巧公孙夫妇到那镇上买货。顺便探望表亲。少不得要耽搁一二日才回来。子七见他们已走。一如那日。站在门前。翘首盼望。所盼之人。正是数月前的那少年。如此盼了两日。直至红日衢山。斜影纵横。依然不见有何人经过这里。
“莫不是那位公子忘了？”门边的少年如此想着。失望的进到内屋。当夜。一轮皓月。皎皎空中。子七和衣欲睡。却听到门扉外有人问话。只听得一声‘公子可在？’便是连声轻叩柴门之声。
子七大喜。“莫不是他来了？”少年自说一句。忙起身出到院外开门。门外之人。正是那日的少年。
“公子恕罪。我来晚了。”来人见门已开。正是子七出来。歉礼一声道。
子七轻笑：“哪里的话。公子能来。我很开心。”
两人相顾。释然一笑。那人说想带子七到泊滩前的舟中共享一物。子七颔首答应。
朗朗月色。菡萏星罗。一叶轻舟顺着清河游曳。缓缓漂流。悠悠惬惬。舟案上。一人侧身靠着船篷。抱臂而立。神色桀骜。一人只手撑案。斜倚半身。坐于舟首。且笑且醉。抬头夜色。星月之间。斓辉清映。
子七回头。笑问道：“公子适才说的与我共享之物是？”
身后的人对着他浅笑几许。轻拂盈袖。一时间四下所有的芦花轻盈跃起。旋至空中。萤火繁点。擎着片片花绵。翩然飞飞。弥漫于整座苍穹之中。
子七惊讶。“……公子。你……”
“公子可还记得。多年前你一人在河边落泪。对着河边的一条幼年鲈鱼喃喃自语。那鲈鱼本是你爹抓了要吃的。身上带伤。被你悄悄放生了。你替那鱼整弄好伤口。放了它。还笑与它说快快去寻找群伴。莫再被抓。那鱼吐水一番。自去游开。此事便算罢。”
“……你怎知？”
“公子那日会落泪。终是因为感伤自小生在这清静水岸边。孤零寂寞。没有玩伴。更不论友人知己。”
“……我自小体弱多病。不擅与人聚往谈说。没了知己友人。也是该的。”子七埋首低语。
身后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子七抬头。那人指着浩瀚的天际道：“公子。飞花漫夜。看似无尽。实则有穷。总有这芦花漂不到。这萤光飞不到之处。公子若是觉得这里的夜色显得孤独。为何不试着走出这片夜空。”
“你会因为那条游鱼伤感。不正是因为你觉得它被从群鱼之中束缚了起来。失了自由。失了友伴吗？”
须臾的安静。
子七抬头。望着眼前所有。星灯华丽。绚烂夺目。
“这里的夜空是极美的。”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可是已有打算？”
“呵。我想我也许是想离开。到外面去的。”
“……公子。人生在世。孤独难免。但若踟蹰不前。画地为牢。便是将自己置入那井底之牢中。从此朋友难遇。知己更难求。”
子七睁开眼。自己竟然倚在窗前睡着了。窗外的阴雨还在继续。泊滩那边的淙淙流水声亦在继续……
“爹娘许是快回来了……”子七呢喃着。瞧着那窗外。神游在外。俄而。窗外响起一声屋漏。似是点醒了他的迷思。子七回神。将身子转过来。朝着桌面。令他目瞪口呆的是。桌上横敛着一幅水墨。画的不是别。却是一条刚跳跃至河面的七星鲈。栩栩如生。极是漂亮。而那河面。竟是自家门首这段白水河的面貌。
“……今日我并未着墨……”
细看那水墨右下方。赋诗一首：
小雨湿晴渐向暝。庭冷伫听寒声影。
待夜上更人寂静。一笑星鲈来赠卿。
那子七这才幡然醒悟。多年前自己曾救下一条小鲈鱼。放生之际。那鱼迟迟不愿离去。子七冲它笑了笑。那鱼这才游着离开了。
“那位梦中的公子……”
事后。子七向爹娘说起想外出云游之事。那公孙夫妇膝下独这一子。平日里不舍得他出门半步。一来担忧他的身子。二来怕意外横祸。奈何子七坚决。他爹娘只得同意。子七欣然。待得一切收拾好。几日后。便辞家离开了。
途中经过一断桥时。远远地便望见一男子一身素衣站在那里。肩上负着囊果。见子七过去。雅然一笑。子七大惊。那人与梦中之人一般模样。但想到不宜鲁莽造次。只好以路人相待。讪然与笑。奈何那人主动上前。笑道：“兄台。若是同路。不如一道。做个伴如何？”
子七莫名。“公子怎知是否同路？”
那人笑道：“你我所趋方向一致。结伴相行。是否同路。且走且看便是。一个人穿行于这山川绿水间。未免乏味了些。多个人。也好说说话。你说呢。公子？”
子七想起梦中之事。心头一思。面上几分黯窘。瞧着眼前的人。耳根子热热的。须臾点头答应了。
那人戏道：“敢问公子名姓？”
“额。公孙子七……”
“哈哈哈。子七！”
两人并肩往前。说说笑笑。枝头鸟儿叽喳不厌。喧嚷个不停。桥下的白水河。碧色泫然。哗啦个不住。
“公子。你。你。额。敢问公子——”
“白游之。”
“……”
【白游之。】
至此。在后来的日子里。民间有种说法：
白水河中的鲈鱼。会因孤独之人的眼泪。念他一生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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