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株大榆。躯干不直。却粗若盆盘。弯曲处有斑斑苔痕。如湘西斑竹一般。为大榆平添几分老意。每至冬去春回。惊蛰过后。这大榆就似动了胎气。枝条上没有了隆冬的萧瑟和荒芜。俟至清明。雨水浸透了其肺腹根蔓。兴许在某一夜之间。这大榆就会给你一个惊喜——那枝头梗间。已绽满了殷殷的嫩红。
这初春的嫩红是一种报春的色彩。这时候。北方的冰化了。南国的水涨了。田园里花儿草儿同时发了芽。这大榆也该在这股律动之中吧。我亦在这一时刻开始注意这大榆的动态：看它生叶。看它抽枝。看它密匝匝长成浓浓的大绿。
梅天一过。燠暑临头。我屋本属砖木结构。狭门窄窗的。非大风屋中全无凉意。有时人热不过。心烦意乱地走到窗前。看见这树。浑身便有了凉意。再看树下。早有人躲在树荫之下。无言中——我在楼上撷取这凉意。有人借树蹭荫纳凉。这树在毒日之中风姿婆娑——这真是城市难觅的闲暇安详的写意图。
中秋过后。万木开始走上了凋零之路。当漫天的红云在傍晚时分阔绰地铺满天际的时节。那满树的榆叶也似一个个可爱的醉徒。恍恍惚惚地抓不住树枝了。像一出喜剧在情节演至高潮的时候。突然地。戛然地向悲剧宕变一样。风来。榆叶莎莎。干燥的莎莎声在耳际和着那风的声音。挥之不去；雨来。一夜的横雨垂垂荡荡地打在枯叶上。入夜有枯叶落地的惊声。飘飘洒洒。
清晨。你可以看见一地的落叶。如春日樱花的落萼——我曾咏叹过西子的败荷。在断桥北。保叔塔下的残荷。那荷花在全部盛开的时候美得可以令你想尖叫。但是那样的美在众人的艳羡里。就像现在它的落败。如别家的美人终也老去。她不属于单个的我。所以。西子的败荷。败就败了。那里也不少我一人的怜惜——我也曾经赞美过梧桐的落叶。在上海西南角。在衡山路那一带有夏日里可以遮天的粗大梧桐。但那落叶很快就会被环卫工清扫干净。只偶然在一些小路里。你可以看见铺满的梧桐叶。那种大大的。几片就能铺满街道的枯叶是那么的夸张地就在你的脚下。一脚踩下去。没有悉悉索索的碎裂。只有叶茎的咔咔。仿佛没有高音的乐曲——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想起故乡的芦苇荡来。记忆里也总是在这样的秋季。这样的雨。这样的风。依旧是冷冷的落日余辉下。听那渐枯的芦叶的莎莎声。有玉唇吹箫的美。有离人断肠的潇——而这都不如我窗外的榆。即便落叶也是那样的沧桑。那样的美。美得令人不忍踩上那已然铺满一地的碎叶。
我站在我的榆树下。仰头看着它的虬老枝干。天空下落叶随风。像慢镜头一样的飘来。落我之瞳。我多希望那原来的绿叶在我窗前永久葱翠。且永不坠下。我要的。只是属于我的绿色记忆。但我对于这榆树。只是一个局外的看客。这一季的满绿只是我城市记忆里的闪回。我已经欣赏了它的四季。我再多地留连那绿。再多地对那榆树有丝丝的暗恋。却又不能阻止它的老去。就像我的老去一样。叶落归根又一岁。人老花黄已经年。
对这大榆有再多的怜悯。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它不动声色地允许着枯叶的离去。从容地挺着嶙嶙瘦骨等待着未来霜雪的降临。任何赞美或者同情都似多情。都似无聊极了才萌发的臆想。仿佛是修炼的佛。仿佛是得道的仙。不喜。不伤。不恨。不悔。月黑风高的时候依旧静守着那方属于它的厚土。树冠的高处那秃秃的枝干依旧指向天宇。
深秋季节。看着窗外这榆。心中默默升腾起一种敬意。这好似一种成熟的美：正因为有了现在的枯槁和磨难。才能激越起春的希望。才会有以后的大绿。更会让我体验一种等待的喜悦。
那么。好吧。让我为明年的春天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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