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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18-09-16 08:45:29来源:网络点击:155067

诀别

[中国] 王上钢

今儿难得的一个好天。阳光带着晨寒透窗洒进这死静的病房。病床上小弟那瘦恹恹的躯体颤颤地动了动。睁开了无神的大眼忽闪两下。他想坐起来。我连忙起身把他枕头垫起一些。让他半躺在那里。他太虚了。浑身只剩了一把瘦骨头。本来就营养不良。经这些天昏昏迷迷的折腾。八岁的孩子只剩下一把粗的脖子强撑个大脑袋。

他今天气色象是特别好。可这怎么也冲不走我心中的阴云。前天下的那张病危通知单总在我眼前乱晃。

“姐、我嘴干。想喝点水。”

“好。小弟。你别动……来。姐给你喂桔子水。唉——对了。一勺一勺。慢慢喝。”

“姐。真甜呀!”

他用舌舔嘴唇。咂了咂小嘴。苦苦的脸上泛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接着舍不得似地又吮了两勺。摇摇头。

“姐。好了。我不想喝了。省下点咱们过年一块喝……”

“小弟、小弟、你喝吧!喝完了姐再给你买。”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似地说。

“姐。我觉得好多了。明天咱就可以回家了吧!别在这住了。要花好多钱的。……对了。想给姐说句话。你别给妈说。她知道了又会难过的。姐、我又攒了好多好多钱。加上去年过年时爷爷来给的八毛钱。都快五块钱了。这次我放的可牢靠了。搁在带盖的小瓶里。老鼠根本咬不住。就藏在床下我那小木箱里了。姐、你明天拿来给医院交药费吧!”

我心里有些发堵。过去他攒钱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们家境本身就很清苦。弟弟刚生下不久父亲就病逝了。我也弄不清怎么竟和小弟相差成十岁。细算来我今年都十七了。连个工作也没有。全凭母亲那不到三十块钱的工资过活这么多年。弟弟好象早早就懂了事。从不零花钱。一个大夏天就连五分钱的冰棍也舍不得吃。说实在。对我们家来说。这东西都是奢侈品。后来他上了学。妈看他日渐瘦嶙的身子骨。咬了牙。逢个星期天就给他一毛钱。让他到街上买个烧饼补养补养。平时。卖个牙膏皮、碎布头什么的。毛儿八分的也归他。不知怎么。这一切他悄不声的全省了下来。还真攒了三块多钱。每当月底家里接济不上。妈总要“借”小弟五毛一块的抵挡一阵。等开了资再“还”。那时钱还顶钱。解决了不少问题。每当妈妈舒展开了愁楚楚的脸时。总要夸上小弟几句。往往这个时候弟总是不好意思。象个腼腆的小女孩似地躲到一边。

这还是前年。一天。弟弟嚷着钱不见了。翻天翻地的满地找。急得掉了一脸泪。结果在床下墙角一个老鼠洞口找到一堆纸币屑。妈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再也不许他以后作这种蠢事了。为这事。小弟两顿饭都没吃。

“唉!都怪我这病。”小弟叹了口气。象自语又象对我说:“姐姐。都怪我这病。要不。我的钱都快攒够了。你猜。攒够了我要买啥?”

我望着他那兴奋的小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才不买玩具呢!玩具我都有了。象画书。我不是有一本吗?你忘了?还是前年你给我买的那本。我还给包了皮。到现在还新着呢……还有河边的花石子。我都磨成了方棋子。又能当跳棋。还可以打仗玩。那石头真硬!我从夏天一直磨到下雪天。费点劲。总算不用花钱买。还是一样玩。对了。姐、我还有把漂亮的小手枪呢。那是俺班小生子的。他家可富了。光玩具枪就有好几把。大的、小的。还有“化学”击水枪呢!都是他爸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一个木头手枪把儿摔断了。然后就扔了。我拣回来用细铁丝绑了绑。嗨!跟好枪一样。他真傻!我把它保存好。下次老师要让带玩具作课外活动。我就有东西带了。不能老带那本小画书。上次连老师都批评我说不能老带那本画书了。 姐、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来想把钱攒够了买双小球鞋。就象小生子穿的那种。可好看了。那次小生子让我穿一只试一试。呀!真美。软乎乎的。走起来轻轻的。就象没穿东西一样。小生子都穿坏了好几双。姐、你没见。他那么小。他爸还给他买双皮鞋呢!他真笨。不会爱护东西。一天到晚都穿着。要是我买双球鞋才不那样穿呢。我光上体育课赛跑时候穿。你不知道。在班上赛跑。我总跑最后。实际上是我穿你原先的旧布鞋。太大了。老跑不快。要是光脚跑。他们好多人都跑不过我。可是体育老师不让光脚跑。说那样不文明。要是有球鞋。我一定跑个第一。让他们也看看。姐。我去街上那商店看过好几次。那鞋还没卖完。你放心。我才不会象小生子那么傻呢。除了赛跑时我才穿球鞋。要是踢球我才不穿呢。那太费鞋……”

小弟眼里呈现着幻象的光彩。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喘了几口粗气。脸颊上因兴奋泛起了红晕。我心象撕裂一样。泪水无声地顺我脸颊淌下。滴在小弟的枕边。我俯下身吻他的脸。止住了他的话头。

“小弟。好小弟。听姐话。少说点。歇歇吧。你的钱不用。等妈开资。我一定求妈妈给你买那双球鞋。”

“姐、你别哭。我不要球鞋了。我知道咱家穷。钱紧。都怪我这病。先把攒的钱交医院吧!不算借。算我花的。姐、你别哭。你过来。我给你说句悄悄话。让你高兴高兴。”

他声音明显弱了下来。我侧耳俯在他嘴边。

“姐、我还有个大秘密呢。只给你一个人讲。”

我微抬起身保证地向他点点头。

“姐、我开始攒糖纸了。攒糖纸。你知道吗?叫集糖。大人有攒邮票的。那叫集邮。小朋友都集糖纸。我不骗你。我听一个小朋友说。能攒一万张不重样的糖纸。可以到银行里换一辆自行车。说不要自行车就给成钱。一百多块钱。这是真的。我现在已经快攒到了四百张了。我能攒够。这也快。我经常下学后到街上拣糖纸。姐、你可别说我。我可不是玩。这也算干活。我一定让妈妈看看。我也长大了。能帮家里挣钱了……”

他一边呓语着。一边竭力睁大眼象在渴望着什么。我不忍心再看他那可怜纯稚的小脸。怕止不住大哭出声来。我微闭着眼喃喃道:

“小弟。好小弟。别说了。别……”

泪。热辣辣地顺眼角在我脸皮上纵横着。

“……等有了钱。我再买球鞋。到那时。商店要是卖完了。买别的也行……反正咱家有钱了……我还……还要到街上好好吃顿……吃顿冰棒。一下吃两根……不!吃五根……还有过年。姐、我可想过年了。过年真好呀!过年可以……可以吃饺子……饺子……”

“……”

一阵静寂。可怕的静。连那微弱得象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呓语声也没有了。我突然一惊。睁开眼。小弟双眼闭住了。那小脸上泛着一层笑意——有点苦涩的笑。

“小弟、小弟、啊……我苦命的小弟。你来这世上才八个年头哇小弟。你……你不能走。你还是个孩子呀。你、你……你等着。姐去给你买球鞋……去买冰棒、包饺子。哇……”

我发疯般地抱起小弟冰凉的尸体向家跑去。哀恸的号陶声凝聚在一九六零年这个最饥饿的冬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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