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离我家最近的一座古代建筑物便是西门城楼。那时。银川市里一共有六座城楼。西门城楼便是其中之一。
在我的生命中。这座风雨沧桑的古城楼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因为它曾给我带来的莫名的恐惧、莫名的敬畏。我记得。那是一座三层重檐的城门楼。建筑在一个十分高大的方形台基上。城楼的四周。飞檐走壁。雕梁画栋。气势十分雄伟。整个城楼的体积略微比南门城楼小一些。城楼的东西方向。也即是台基的下部正中。劈有一个拱形的过洞。可以通过车马行人。但一年四季。这两扇城楼门总是紧紧地关闭着。从未打开过。像是一个沉默之极的老人。紧紧地关闭着自己的双唇。山一般地严守着自己心中永恒的秘密。我想。这座城楼一定有过它的最辉煌时期。它曾无数次地迎接过绚丽朝阳的东升。也曾无数次地凝视过血色黄昏的壮丽景象；它曾迎来送往了多少天南海北的八方来客。也曾目睹过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晴日。站在城门楼之上。凭栏西眺。那苍海一般的贺兰山雄姿一览无余。极其壮观。
西门城楼曾有过重要的交通地位。由于它位于银川市东西大街的交通要道之上。所有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都要由它的楼体绕过。这就使它的四周自然地形成了一片空旷之地。愈发使这座充满沧桑的城楼在四周一片灰暗的小土平房中显得鹤立鸡群。于众不同。虽然我曾无数次从它的身边经过。但从没有上去过一次。每次经过它的身旁时。我都只是由下往上地仰望着它那高大浑朴的身影。仿佛仰望着一位远古的巨人。我的脑海里也会幻化出许多奇特而瑰丽的景象。因此它便在我的心中除了神圣又多了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
那时。西门楼几乎可以说是银川市城市与乡村的一个分水岭。在银川人的意识里。出了西门。就等于是到了乡下。西门城楼往西不远处。有一座桥。俗称西门桥。站在西门桥头上往西一望。便可望到一阵阵拥涛而来的金色麦浪。一方方菜花飘香的金色农田。一座座炊烟袅袅的农家小院。麦收时。我和小伙伴们曾在西门桥下捡过麦穗。打过麻雀。
那时银川市里的街灯很少。只是在主街道上才有两排并不稠密的灯光。灯泡还是最老式的。瓦数不大。能照亮的地方也不多。到了西门城楼几乎可以说就是到了城外。所以也就没有了路灯。一到夜晚。西门城楼的附近就黑乎乎的一大片。只有缀满星星的夜空衬着西门楼黝黑庞大的身影。仿佛是神话中的一个巨形怪物。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每每走过这里。我都有一些胆颤心惊。几乎是小跑着过去。
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寂静的夜晚。我小小的一只手被父亲紧紧地握在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中。我们仿佛是刚刚看完了一场电影回家。当路过西门楼时。虽有父亲在一旁。我的心头仍有些惯性似地微微地在颤栗。父亲似乎感受到了我心中的颤栗。便亲切地对我说：“害怕了吗？不要紧。来！再给我背诵一遍算术乘法口诀表吧！”我答应了一声。便高声地背了起来。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我一边背着。注意力全被集中在算术口诀表上。心中的恐惧被自己的声音横扫得一干二净。父亲则在一旁鼓励道：“大声些。再大声些。”
我更大声地背诵了起来。
一个女孩子清脆稚嫩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蓝晶晶的夜色里。连满天的星星也为之动容。
从那以后。每当夜晚我独自一人从西门城楼路过时。都会大声地背诵算术乘法口诀表。
再后来。父亲给我讲了有关西门城楼的一些历史。父亲说——
银川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也是一座非常古典、秀丽的城市。两千多年以前。这里是饮汗城。南北朝时。这里是集风景、娱乐、驻兵屯粮为一体的重镇——丽子园国。到了宋代。那位胆识过人。咤诧风云的一代枭雄李元昊在这里建起了大夏国——这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个在宁夏省内建立的封建王朝。
当时大夏国的国都就设在银川。叫兴庆府。据史载。兴庆府周四十八里。东西倍于南北。城中皇宫、宅弟、园林、庙寺、亭榭、台池。逶迤数里。极尽豪华。可叹元太祖成吉思汗一心一意要灭夏。以示雄霸。他集全力六次攻打西夏。最终攻克兴庆府。并对城中百姓大肆屠杀。兴庆府一度成为废城。
明洪武三年（1370）兴庆府原址被设为宁夏府。改属陕西行省。后又被废除。洪武九年（1376）又在这里设立宁夏卫。后又设置宁夏前卫、左、右、中屯卫。宁夏府成为五卫治所。建文年间（1399）。这里成为宁夏镇。为明代九边重镇之一。正统年间（1436）。宁夏镇扩修。城廓高三丈五尺。宽二丈。当时。镇城有六座城门。东门叫清和门。西门叫镇远门。北门叫德胜门。南门叫南薰门。西南叫作光化门。西北叫作振武门。城墙四角都建有角楼。城门之上又各建城楼。清和门、镇远门、光化门、振武门之外又建月城。南薰门、德胜门外建关城。南关门叫作昭阳门。北关门叫作平虏门。当时市井繁荣。商贾云集。曾有“小南京”之称。
乾隆三年（1738）。宁夏发生八级大地震。城中官民死伤十有八九。城镇几乎全部倒塌。乾隆五年。清朝在明代宁夏镇城旧址上。向内收进二十丈建筑。城门仍以明代旧制建为六座。也都各有城楼。
这便是从小到大我所熟悉的六座城楼的全部历史。
这六座城楼的存在。加上城区内仍残存着的一些古城墙残亘。更使得银川这座城市格外地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古城堡。
由此我也知道了。西门楼原来应叫做镇远门。西门楼是老百姓对它的俗称。进而又被简称为西门。
有一天下午。我从西门楼走过。很奇怪地看到一群人站在路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着城门楼子的方向看。我好奇地也加入到了这群人的队伍中。这时一个极为骇人的景象便出现在我的眼中。
一条巨大的蟒蛇从城楼的顶端探出了一丈有余。它的头高高地仰着。向着天空盘旋着。仿佛在祈求着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另一条蟒蛇。那是数日前。父亲带我上中山公园见到的大蟒蛇。当时蟒蛇正在睡眠。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一步跨上前去。在极近的距离里观看那条大蟒。突然。大蟒蛇蠕动了起来。大老碗口粗的头抬起来。两颗小黑豆似的眼睛仰望着我。我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向后倒退了一大步。之后。大莽蛇的影子曾在我的梦中游走了好几日。两条大蛇的联想使原本在我心中就神秘莫测的西门城楼变得更加可畏可敬了。
后来。西门被政府拆除了。那似乎是一天之间的事。西门便从这个城市里永远地消失了。我听到信后。急切地跑到西门的原址去寻找它的踪迹。却只看到了一片平平展展的大光滩。白生生的地皮上坦露着一片凄凉。什么也没有了。西门楼没有了。我对它的恐惧也没有了。它带着它的无数沧桑、带着它的无穷神秘、带着它神圣的使命。从这个城市里悲哀地消失了。刹那间。我的心头格外难受。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从小到大伴陪了自己许多年的一个重要的朋友突然消失了似的。心头空荡荡的。那种感觉是难以言表的。当时银川市有许多老百姓不知政府为什么要拆除这么有价值的一座古代建筑物。他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因为城楼太旧了。影响了市容。也有的说是因城楼挡在马路中间。影响了交通。
而我却认为。从小到大。我一直在为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里有这样多的城楼而自豪。而着迷。而现在呢？
又数日。便听说东门、北门也被政府拆除了。
我从内心的深处预感到了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将会发生一种变化。一种或许是被叫做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又说不清。这种变化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那之后。我每每从西门走过。心头都会泛起一阵思念。我也才知道。长久以来我对西门的深深的恐惧是来自它那沧桑的历史。来自它那宏伟的身躯。也来自对它的无可估量的爱。而今。我的恐惧没有了。但我的心头却多了这样的惆怅。以至在数次的梦中我都呼唤着它的身影。
不久。在西门楼的位置上有工人施工。又不久。一座看起来十分奇特的建筑便完工了。我和许多人一样。看着那光秃秃的两根电线杆子一样的柱子怎么也看不顺眼。觉得那是一个十分丑陋的建筑。
又不久。那两根柱子的旁边种植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喷溅起了一簇簇美丽的水柱。一到夜晚。五彩缤纷的灯光把两根柱子的顶端的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照耀得多姿多彩。人们才发现。这个建筑原来是如此美丽。它那高大的拱门是绿色的。拱门的内顶是回汉两个民族的人物的雕像。他们高举双手共捧着一个象征着民族团结的吉祥物——彩色绣球。而在拱门的顶端。落着一只正欲展翅飞翔的凤凰。凤凰是用不锈钢铸造的。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到了夜晚。天空无数闪闪的星星便成了它宝石般的头饰。辉煌的灯火照耀得周围一片灿烂。
西门往昔的黑暗、寂寥已被今日灿烂辉煌的灯火所替代。
我常常想。这也许就是史书中所写的沧桑巨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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