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几乎是狂喜地找到了晚年的创作富矿——“神经病学领域是戏剧创作当然的基石”，他把这个学科形容为“浪漫的科学”。
今年90岁的彼得·布鲁克在重重光环笼罩下已然成为一个半神半仙式的人物，他盛年时的一部讲稿合集《空的空间》是戏剧青年的荷尔蒙读物，他的《马哈/萨德》和《摩诃婆罗多》是剧场中的煌煌巨作。这让人不由担心，带着朝圣心理走进剧场的人们，看到《惊奇的山谷》，会不会错愕，进而失望于它的“寻常”？
《惊奇的山谷》演出时长70分钟，三个演员，两个乐手，台上几把椅子，演员在穿上、脱下白大褂之间，穿梭于记者、病人、医生、杂耍演员这些不同的角色。它既没有“巨制”的庞然体积，也欠缺成为“杰作”的野心，甚至我们有必要怀疑，把这部“小戏”搁到能安坐下四五百号人的剧场里，是否合适。
《惊奇的山谷》在巴黎北方剧场演出时，那是一个观众和表演者之间的距离几乎被抹除的空间，没有舞台制造的距离感，观众围坐在表演区域周围，演员穿梭于不同身份的角色间的表演质感，以及演员即兴邀请观众参与的扑克牌魔术环节，都带着“游戏”和“习作”的色彩，但并不是敷衍的，它看起来是随性的小品，却绝不随意。这是布鲁克晚年一直坚持的对于舞台和观众关系的尝试和实践，他在1998年写下自传《时间之线》，其中有这样一段，当时他和他的剧团结束了在南亚、西亚和非洲长达三年的巡游，回到巴黎并且打算长驻北方剧院，他写道：“我们把旅行中的收获付诸实施，保持一种坦诚、交流和明确的工作状态……受到两方面吸引力，一面是过去的伟大作品，另一面是当下的素材。我们将票价定得尽可能低，让观众可以继续参与到这个我们为之自豪的高度混合的表演中。”看到这里，我们不妨大胆揣测，布鲁克本人对于他“积累的直接和分享的经验，为之自豪的高度混合的表演”，在异国他乡被炒成高价的时髦抢手货，大概不会很赞成。
《惊奇的山谷》未必是对布鲁克最好的“祛魅”，它不是金刚不坏的“神作”，但也不至于打碎布鲁克的神话。其实，如果能读过《时间之线》再去看《惊奇的山谷》，或许能真正地看到一道被遮蔽的风景线，看到给过布鲁克很多启发的那首波斯诗歌《飞鸟大会》里吟唱的“惊奇的山谷”。
《飞鸟大会》是波斯苏菲派诗人阿塔尔的一首寓言长诗，讲30只鸟踏上寻找真理的旅途，在此过程中它们要穿越7座山谷，包括探寻、爱、知识、独立、惊奇和死亡等，到了最后一座山谷时，它们被挡在真理门外，走不了了。等到真理的大门终于打开，它们看到了自己。这首诗对布鲁克的触动极大，他认为，“故事中种种的滑稽甚至痛苦与我们的生活几无二致，这是一个扒光所有人的堂皇外衣和心理防御的旅程。”在非洲乡村巡演的过程中，他曾把这首诗当作即兴训练和演出的一部分，在那些没有剧场、没有剧评人的非洲草原上，他曾把《飞鸟大会》导成非常草根的乡村闹剧，但从中营造出单纯和信任的氛围。他在回忆录里总结道：“多年来，寻找一种新的戏剧形式，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目标，来自《飞鸟大会》的挑战，是一个途中客栈。”
但他晚年的实践一次次地返回这个特殊的客途驿站。根据《惊奇的山谷》几位主演的说法，这部戏是探索神经病理科学和身体关系的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两部分别是1992年的《那个男人》，改编自神经学专家萨克斯的小说《错把太太当帽子》；以及1998年的《我是一个现象》，改编自神经学家鲁利亚的著作《天才的回忆》。在完成《摩诃婆罗多》之后，布鲁克渴望舍弃神话、历史和奇幻世界，他认为，真理如果不能从日常行为中重新发现和体验，将只能停留于虚幻。但是他找不到让他有创作冲动的现实主题，在僵持中，他认识了神经病学专家萨克斯，进而他几乎是狂喜地找到了晚年的创作富矿——“神经病学领域是戏剧创作当然的基石”，他把这个学科形容为“浪漫的科学”，“神经病学家动用他的观察力，找到最好的角度，因为每个微小的动作都是某处正在发生什么的线索，而且目力不可及，隐身于大脑深处。戏剧同样如此，行为是我们的原始素材，也是开始新工作的基础，我们的工作最终还是回到了日常生活，提起普通的、可以识别的行为，深入其本质，观察那些不规则行为背后隐藏的大脑痉挛。”在排练《那个男人》时，因为演员的一点意外，布鲁克歪打正着地带着剧组进入“法国神经学之父”夏卡创办的神经病学学校，在和病人交往相处的过程中，他的演员们跨过了表演质变的关卡：“很多病人成了我们最好的同盟，这样，演员们的外在表演日趋真实，进入状态越深，他们自身的想象力也越被激发，角色也就成立了。起初我们只看到痛苦和不幸，但逐渐，病人不再是单纯的病例，我们感受到种种行为限制下的丰满和活跃的人性。”
《惊奇的山谷》和《那个男人》《天才的回忆》构成一种渐进式的继承和深入，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一个“始终在路上、始终向前走”的老导演的“头脑特工队”，他尝试厘清行为和心理之间的蛛丝马迹。布鲁克一直强调，“戏剧是隐喻，帮你更清晰地看清生活。”《惊奇的山谷》是一个难得朴素且简单的戏，在简单明白中蕴含着一种更深刻的野心：一个剧场实践大师一生追求的通透度，当然，为了抵达通透的境界，他是拒绝被当作“大师”的，他在漫漫创作路上探求的是——“世间有很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这是身体深处的密码脉冲，任何文化形式植根于此。”“找到开启身体运动的钥匙，直接进入另一个人的背景中，倾听内在的声音和运动，探访心灵的源泉，而无需相互阐释。”“观众从中体验到的纯净，一种完全来自于自身的超绝质感，品尝到探索是什么。”这就是真理大门打开的刹那，群鸟们看到的自己。
《惊奇的山谷》的主演们在采访中说，他们的表演并不是“松弛”，只是布鲁克为他们过滤了全部不必要的“紧张”，于是他们“拥有了自由，打开了身体、感觉和思想，一旦做到这点，真实的个性因为被展示进而在所有方面释放光彩。”“过滤了紧张”，是个极有意思的说法。布鲁克曾提到他的一次意大利之旅，和很多同行在一家酒庄聚会，他们想讨论出一个能更好定义“剧场导演”的词语，最后，在隔墙过滤葡萄的榨压声和果汁潺潺流动声里，一个意大利导演提出意大利语单词distillatori，意思是过滤者。布鲁克说，从那一刻起，他对这个词充满敬畏。
《惊奇的山谷》，大概可以看作一个“过滤者”极致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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