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2020年末的到来，各种年度流行语的盘点开始陆续出炉。正如语言学家索绪尔所言：“一切的语言状态始终是历史因素的产物”，一个时代的流行语如同一个胶囊，浓缩着特定时代的文化、心态与集体记忆。
12月9日，《新京报书评周刊》活动品牌“文化客厅”联合SKP RENDEZ-VOUS推出年度文化议题盘点系列直播“追问2020”第一场，携手嘉宾周玄毅、邵燕君、维舟一同探讨了新时代的“语言流水线”。
书评人、专栏作家维舟对公共流行语的生成与传播有着长期的关注，他认为，流行语的变迁反映着宏观社会结构的变化，网络流行语在中国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2005年以前、2005-2013、2013年至今三个阶段。2005年之前，互联网在中国刚开始流行，彼时的网络流行语大多是些非常简易的表情符或者是“喜大普奔”等缩写词；2005年，博客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进入WEB2.0时代，UGC（用户生产内容）的出现为网络流行语的大规模传播提供了重要的媒介支持，网络流行语快速增长和迭代，但总体上依旧带有明显的青少年亚文化特征；而到了2013年，随着智能手机等移动终端的快速普及，网络流行语开始由青年亚文化向全社会扩散开，逐步融入每个人的日常用语之中。但在这里，维舟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他指出真正的关键问题在于应该在什么样的场景下使用这些话语，我们的边界好像变得很模糊，变成了在这种话语主导下迫使社会不同阶层或不同场合不分青红皂白地都在使用。
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专注于研究网络文学，在一次课后被年轻学生们的各式“网络黑话”隔绝于交流之外的经历后，她萌生了撰写一本网络流行语的“词典”的想法。在她看来，这些词就是一部部落文化简史，如果不能把这个时代最新鲜的话语用最有表现力的形式留下来，中国语言文学系一半的意义就没有了，因为那只是研究古代的话语。邵燕君强调，我们必须不断挑选新生的各个亚文化部落中最有含义、最有生命力、不断出圈不断叠加不同含义的词纳入到我们的话语中，而且必须进入到学术话语中，使之构成整体知识生产的一部分。
武汉大学副教授周玄毅用“钩子”的比喻来理解流行语的生命力。他认为，越能“勾起”丰富情绪的词汇，越具有持久的生命力，特别是那些既往的词汇无法精准形容的情绪，如果新的流行语能够恰到好处地传达，那么这个词汇就很有可能一直流行下去，因为它具有不可替代性。而当无数词语绕来绕去的时候，周玄毅认为我们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微秒的最新颖的传达现代人独特体验的那些词语上，要有反思，要做一点点变化，不要做流行语的传声筒，每个人都应该对流行语有自己的再创造加工。
“凡尔赛学”是2020年的另一个热度极高的词汇，在对谈中，维舟也阐述了他对这一词汇的理解，他认为，凡尔赛学这个词的有趣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直接指涉的“低调而不经意间地炫富”这类现象，而是这个词自身内在的“反讽性”和“解构性”。“美国的学者爱德华·霍尔在《无声的语言》中，将世界上的文化划分成了高语境和低语境，在高语境社会，比如中国，人与人的交往常常是要听‘弦外之音’，‘凡尔赛学’这个词汇的有趣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弦外之音，当我们用凡尔赛形容一个人的时候，是在用一个表面上‘高大上’的词汇，去形容一个很可笑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反讽。可以说，这个词的使用体现了中国社会的一些文化特征。”
维舟
这种流行语的“反讽”特征，同样体现在其他的许多词汇上。邵燕君认为，虽然“内卷”、“PUA”这些词汇指涉的现象十分负面，但是这些负面的现象能够以流行词的方式被“指认”和“名状”出来，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可喜的现象。“当我说出PUA这些词的时候，其实这意味着我已经把这些负面的现象对象化、问题化了。其实最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办法用语言去把这些现象说出来，这说明我们还对社会存在哪些问题浑然不知”。
在编著《破壁书》的过程中，邵燕君发现青年在社会流行词汇中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并且带有一种很深的绝望感。“从前些年的‘丧’、‘佛’、‘怂’，到今年的‘内卷’、‘PUA’，其实年轻人的这种‘被挤压’的感觉是越来越强烈的。这些词汇，对于我们观察年轻人的精神状况，是非常重要的窗口。”
邵燕君
在维舟看来，这一系列的词其实反映了非常重要的现实问题。之所以这些情绪被看见，也是因为熟悉互联网使用的90后年轻人开始成熟，逐步在网络话语空间中占据分量。在阶层流动的通道不断收窄的情况下，年轻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感到很难突破到下一个阶段，就很容易出现一种焦虑、无力的感觉。
周玄毅则认为，这种情绪往往来自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城市里的格子间令人感觉如同虚拟，但如果在太阳下插秧就不会感觉虚拟，因为现在社会组织形态高度发达、统一，高效能生产模式造成人们容易对自己的感受力丧失，觉得被操控，产生虚无感。周玄毅提及，很多德国哲学家很早就在研究这个问题，最后他们的建议是什么？是种花、养鱼、养猫，也就是要跟自然、土地、跟生长周期建立联系，这可以有效地抵御现代生活中的虚拟感。周玄毅认为，流行词背后所传达的情绪不仅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这些情绪的背后其实有一整套现代文明的机制在起作用，多想想这个流行词背后跟一整套现代文明的关系与互相影响，这才是重点所在。
周玄毅
活动中，一位观众在提问中提到了语言的“雅”“俗”问题。在维舟看来，雅和俗没有太固定的标准，这个界限随时在游移，既有的社会文化常常都在一开始难以容忍新词。而在邵燕君看来，现在流行的很多词汇或许会被打上“俗”的标签，但纵观文学史，许多杰作恰恰不是用所谓高雅、佶屈聱牙的词汇创作的。
周玄毅则在“俗”语中看到了对主流文化的一种挑战和解构，他欣赏这种精神性的挑战，而不是表面的语言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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