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
读小说的过程有点像猜谜，或者博弈。有时候，会很容易猜到那位小说家的“下一步”，这其实挺没意思的；当然，有些时候也会很刺激——你没想到人物会有这样的命运，你没想到小说家会用这样的方式处理。好小说有能力让读者跟随作家的意志行进，会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勾描下那个虚空里的人：他的眉目，他的骨骼，他的身材，他的表情，他的腔调，直至他在你眼前活起来。在这里，我想记下的是2015年那些让我难以忘记的人物，那些读后难以忘记的作品。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发表在《收获》2015年2期。结构有如传统的卷轴画。一个人物连着另一个人物，一个人的讲述后是另一个的讲述。小说在滚动的卷轴中呈现，但那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层层推进，你将随着他们的讲述而进入人心的深暗处。傅东心，那个温和寡言的女人与李师傅的交谈有如细密文本中的微火:她的丈夫原来是“文革”中杀死她亲人的凶手。于是，谜团慢慢展开，一些东西持久闪光。它是密不透风的文本，每一处都严丝合缝，但“火柴”和“焰火”使这部小说变得疏朗而超拔。小说讲的是人和人的成长；它关于记忆与罪恶，也关于爱与救赎。
没有一丝一毫的感伤和怯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这小说是白描式的，语言简洁、有力，像刻刀一般。你仿佛看到那些人物，他们的面容里有种硬气。这硬气，在傅东心那里是有所疏离，是有所做有所不做；在李斐那里，则是对庄树的引领和坦然相对。是的，她们遇到了世上最黑暗的那部分，但你在她们的脸上看不到那种怨怒，也看不到那种被岁月摧毁的狰狞。她们是微末之人，但却自有神采。这小说是有“信”的小说，“信”使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变得硬朗，远离了我们时代的“软骨病”。读到最后，你不得不重新再念一遍作者的名字：双雪涛，一位年轻的已具气象的小说家，他着实值得期待。
石一枫的《地球之眼》（《十月》2015年3期）是另一种叙述风格。安小男的命运对读者有强大吸引力。名校高材生，却未能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反而是那位学业水平很低的富二代李牧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说最重要的部分是关于安小男和李牧光的诸种交集。安小男用“电子之眼”协助李牧光管理远在美国的仓库，由此，他得知一个人暴富的隐秘。安并非没有赚钱的渠道，但困住他的却是关于“道德”这个古老的命题。“我们这个社会的道德体系是不是失效了？”“腐败的根源难道不是道德败坏吗？”他对道德的执迷令人慨叹，底线、道德、金钱、贫穷、监视、告密，以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全都在这部8万字的小说里。石一枫以“电子之眼”讲述了一个中国领域里的全球化故事，也以“电子之眼”为喻讲述了困扰全世界的道德命题。
作为一位小说家，石一枫2014年塑造了陈金芳（《世间已无陈金芳》）这一人物，2015年，他又捕捉到了安小男——他不仅仅能在人海之中辨认出陈金芳和安小男的独特性，还认出了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深重的时代痕迹。我们对他的前史并不陌生，但是后来的那个“他”离我们却遥远，成年后，我们中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决绝，很少有人有他那种“鸡蛋碰石头”的勇气。
陈丹果是尹学芸《士别十年》（《收获》2015年4期）中从高楼上纵身一跃的年轻人，也是我们时代像芒刺一样的那种人。她夜晚打给郭缨子的电话有如从地狱而来，刀光剑影，一下子让一个人醍醐灌顶。在年轻女人面前，那些被岁月和权势的猪油蒙了心的人，苏了群、季主任，个个显得猥琐可笑。机关单位的人际纠缠，那种暧昧肮脏的权色交易在这个不服从的女子面前是如此污秽不堪。
十年之间，是什么使一个人变成了他原来反对和厌恶的人？十年之间，是什么使一个无辜的人变成有罪之人?有没有可能——呼吸雾霾的人同时也是制造雾霾者？问题和答案全在小说里。作者尹学芸是耐心的，她记下办公室里发生的种种勾当，不动声色。她的写作与那种流行的津津乐道于人际关系网的写作有本质区别。这位小说家可以和她的人物一起身在其中，但也有能力跳出来旁观一切。自省、自责与罪感意识，使郭缨子最终没有成为这个时代寻常所见的“软体动物”，她的身上最终残留了那宝贵的“硬”。
也许，今年还有一个人物应该被提及，那位被街谈巷议的电视剧人物“梅长苏”。一个由贵族子弟而变成草民的人，也是从死亡中爬出来的人。这位书生所忠诚的并非昏庸的“梁王”，而是被隐藏的真相和正义。梅长苏是弱的，身份卑贱，肉体孱弱。但他的骨头却是硬的。当他在朝堂上说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时，也意味着海宴的《琅琊榜》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历史剧与宫廷剧。他使我们开始疏离那种宫廷争宠的无聊，他让人想到传统中士大夫的风骨，那正是今天我们讨论传统文化时常常忽略的部分。这一家喻户晓的人物得益于演员胡歌的精彩演绎和制作团队的倾心打造，但这一人物最初由一位小说家于虚空中创造，作为长篇小说《琅琊榜》的作者和电视剧编剧，海宴的奠基工作善莫大焉。
以上这些人物让2015年的我念念不忘。在某个瞬间，尤其是触到他们身上那种硬的、未被外界侵蚀的那部分时，我感到过刺痛。他们应该都算得上与时代格格不入。作为读者，我着迷于这些人身上闪现的那种与硬有关的光泽——小说不仅仅只是作为被阅读的物，它其实还对读者有潜在的作用力。
“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掉”，契诃夫说得多好。我不知道《平原上的摩西》、《地球之眼》、《士别十年》中的人物未来有无可能出现在屏幕上，被更广泛的人群了解，但我知道，2015年，我们的纸上已经刻下了那些坚硬的骨头和鲜活的肉身——这是我们时代写作者关于人的理解和思考，珍稀而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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