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小剧场昆曲《四声猿·翠乡梦》
“第二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在繁星戏剧村开演，较之上届，除了京昆剧种之外还增加了河北梆子和豫剧。小剧场艺术节，似乎有给戏曲寻找新方向的意思。在大众观念里，戏曲更多呈现为锣鼓喧天，演员高门大嗓，该在大剧场甚至是户外表演；在戏曲观众趋少的情况下，戏曲无法在相对小的空间中，适应小众观看。这对于梆子、豫剧或许如此，京剧在一定程度上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但对于昆曲，“小剧场昆曲”本身类乎一个伪命题。
在昆曲发展历史中，相当长时期内以达官显贵开办的家庭剧团形式，在苏南园林中的戏楼中演出，由主人编排连台本戏，十几天的连续演出，供主人及宾客欣赏，特点是演出的私人性。参看李渔以姬妾为主的家庭剧团，在南北官家府邸中的演出活动，可见一斑。这种演出场所，现在苏州园林中也还有大量存留，比现在的小剧场要小得多。而且昆曲作为戏剧演出之外，很大程度上是以清唱、票友活动的形式存在于知识阶层中。这点从俞振飞私人授徒的经历，及张允和《昆曲日记》中对北京昆曲研习社活动的记载，都能很好地反映出来。所以，昆曲不是怎么回到一个小空间，而其本身就是小剧场的产物。前几年，北昆在国家大剧院小剧场演了多场。演出的是老戏，形式是一桌二椅，似乎演员也不挂麦克风，观众席五六排之后，旦角的演唱都不太听得见。这样的作品在小剧场演出虽好，但缺少现代观念的融入，应该不是“小剧场昆曲”的范围。小剧场昆曲，侧重的应该不是演出场所的小，也不是适应小众化，而是传统戏剧和现代戏剧观念的结合，即和本届艺术节的题目一样，把“当代”放在前面。
《四声猿·翠乡梦》是今年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上的昆曲作品。上海戏剧学院和上海昆剧团联合制作。这出戏在传统戏曲特点和现代观念融合方面，相比诸多小剧场作品是比较成功的，不失老戏的神韵，现代元素的加入也服帖自然。
本剧场景只有舞台后部的一把禅凳，前部的一汪池水，和分割前场后台的两块白色幕布，不同于传统的一桌二椅形式，但仍旧写意意味浓厚，在精神上和传统戏剧契合一致。在演员服装上，红莲的服饰在传统范畴之内，玉通的服装略异于传统的褶子、僧衣，带有现代设计感，但也不出脱传统戏曲服装的精神。
剧中的一处音乐创新元素，是在男女主人公欢爱之时，将舞台空置，同时通过现代手段，由乐手敲击鼓面使台前一汪浅池中的水面应着节奏产生振动，借以表现被隐去的情节和人物的心情活动，这在传统戏曲中是没有的。这既是本剧一个亮点，也会成为本剧被议论的一个重点。我的浅见，这种运用是成功的。在演后谈环节，本剧音乐设计也说道，这一部分选取了昆曲曲牌元素，这对现代配乐融入昆曲程式提供了必要保障。而我以为更重要的是，这种方式在剧情之内，且与中国传统对涉性题材的表达方式一致，对古典性题材表述方式的传承，真正保证了创新的合理性。
《翠乡梦》改自明朝徐渭的传奇《四声猿》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原著说的是玉通禅师拒绝参拜新来的府尹柳大人，柳大人心生怨恨，指使营妓红莲破了玉通的清规。玉通羞愤而死，转世为柳的女儿柳翠，成为一名妓女败坏柳家门风。后被玉通的师兄月明点化复归本性。这个故事在徐渭之前就有，元杂剧有《月明和尚度柳翠》，徐渭之后《西湖游览志》中也吸收了这个故事，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月明和尚度柳翠》也是同一个故事。甚至民间扭秧歌也有《大头和尚戏柳翠》，一个带和尚假头，手持芭蕉扇逗引一个年轻女子，所表现的还是这个故事。
对一个破戒的故事反复不断记录改编，戏曲、小说、笔记、民间歌舞，反映了古人对这样一个有性意味故事的巨大热情。在看似被程朱理学禁锢的中国封建社会的后半段，古人一直没有放弃用文学作品记录欢爱，柳翠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在徐渭生活的明朝尤其如此，拿出《三言二拍》翻看，几乎每个故事都或多或少地有性方面的描写。《牡丹亭》最著名的“惊梦”一折同样提到柳杜二人的肌肤之亲。
在这些描写中自然也有显隐之分，《三言二拍》直白些，对性事有相当具体的描写。（《醒世恒言》中的《金海陵纵欲忘身》是其中代表，早些版本的《醒世恒言》出版物，到这回后面都注个括号存目，正文是没有的。）但即便是这样，到关节处，也会来上一段诗而不直说。至于《牡丹亭》则更高级，几乎纯然用通感的方式来写。这是中国古人描写性的特点。甚至春宫画也有用这种方式的。比如，画面上只有一只小猫盯着窗幔垂下的床上，幔帐上晃动的铃铛看。
徐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也秉承了古人对性题材的一贯方式，红莲诱惑玉通成功，玉通唱到“数点菩提水，倾将两瓣莲”，说了但绝不直说。这两句在《喻世明言》中则化为柳太守的两句诗“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可见古人对这个隐喻的欣赏程度。作为观者，也会会心一笑，感叹古人遣词造句的巧妙。
而小剧场昆曲《翠乡梦》在演到红莲诱惑玉通成功时怎么安排？是按老戏两人从下场门下台，或者京剧中小生逢到这种事都要“哈哈”两声。小剧场的舞台没有明确的上下场门，在台后降下了白色幕布。但两个人引到幕布后就算完了吗？如果这样后面的戏玉通再上场直接接唱，是否显得突兀和不足？《翠乡梦》用两人引入幕布后，打击乐带动前台水面的震动来处理。灯光下不断变化的水面节律，既是人物心理的变化，也可以理解为人物身体动作的变化。演了但又没演，承袭古典的表达方式，是新尝试不离谱的保证。这就与某些完全颠覆传统，加入交响乐、话剧腔，改变戏曲精神气质、破坏传统美感的新编或改编，高下立判了。
《翠乡梦》的故事后半部剧情全部反转，让红莲转世后成为月明，不单独出现一个人物月明，而玉通的转世只是一场梦的设计也都独有巧思，甚至一定程度上比原作更精彩，虽然这样舍去了徐渭写的一段非常好的唱词。但要能在红莲勾引玉通进入幕布前这段表现更细腻，使一步步情感变化更丰富，戏该更好看，也更能展现中国传统艺术对情色的表现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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