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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伏天的午后,一位家居南城的“冒儿爷”来找我,说是有一堂的红木椅子要出让,价钱好说。可我不太熟悉木器,就觍着脸从古玩界请来了位玩儿木器的行家小杨跟着。
“冒儿爷”姓康,家住在某长途汽车站附近,他家的小屋子潮湿昏暗,屋顶上挂着一盏吊灯,比萤火虫的屁股强不了多少。
我仔细地观察老康这人,他约莫五十开外,自称祖籍山西,晚清时期落户北京,在南城一带开过金行,是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儿。老康说他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四十多间房子,到了他爸爸这辈儿就不成了,赶上公私合营,便开始家道中落,“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更惨啦,连破“四旧”再抄家,稀里哗啦地就败了。而他长期以来又没有一技之长,现在只能靠倒腾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过日子。
我说：“咱们赶紧看东西吧！”
老康就笑了,说：“白先生,麻烦您轻挪贵臀,看看您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什么？”
我低头一瞧,我坐着的正是一把红木的椅子,从制式上看那应该是一把“靠背嵌云石文椅”。我依稀记得,这“文椅”在咱们北方叫“官帽椅”,原是明式家具中的常见形式,清代初、中期为多,继承了明式遗风,只是那造型更和谐,线条更委婉。
这红木家具可是说来话长：据说,到了清中期左右,世上的紫檀、黄花梨木材就基本上告罄了。于是,乾隆爷下诏,大力开发红木家具。这才有了上至朝廷官府,下至黎民百姓崇尚红木家具的风潮。
可我也知道,这红木说到底究为何种木材,一直是闹不清楚的事儿,连《辞海》里也不过模棱两可地说它是“热带地区所产的豆科紫檀属木材……”得,是“科属”就绝非单一,从古至今就不是专指某一个树种。我想,大概历史上的所谓“红木”家具,就是泛指诸多材质坚硬、纹理细腻,尤其是跟红颜色“靠色儿”的家具的统称吧。
低下头来仔细地观察老康家的这把“文椅”,三段式靠背,那靠背中间镶着块大理石芯儿,下边有方形“券口儿”,踏脚档为三层式“托牙”。从整个做工上看,是地道的清中期的“苏作”样式,材质也是“开门”的上等老红木。
我偷眼和小杨对视了一下,仅从他的眼神儿里我就能得到答复：这是开门见山的旧货。然而古玩行里最腻味人的事儿,就是俩人同时看上一件好东西。
不成,我得想辙把小杨给支走。情急之中计上心来,掏出手机假装接电话,然后大叫道：“坏啦我媳妇把钥匙给锁屋里了,灶台上还炖着一锅牛肉呢！”说着话拉起小杨就往外跑。
小杨笑着说：“哥哥哎,这把椅子没说的是老货,品相也不错！可这卖主有点儿怪,您得多加些个小心……”
我假装焦急地摆摆手,小杨就走了,越走越远……
约莫十来分钟的工夫,我又回到了老康家。
“没事儿了,我媳妇来电话说她从窗户爬进去把火给关上了。”
老康说：“您在这儿随便看,我沏茶去。”
老康出去后,我独自欣赏着这把红木椅子,猛然间,我发现了另外一件宝贝！一只八十来厘米高的小柜子,端庄古朴,煞是令人瞠目！我打开随身带着的专业手电,仔细观察起来。
哎哟,这是一只“影子木”的老玩意儿,年份嘛,像是明代的。没错,是明代的！这玩意儿可比旁边的那把红木文椅的价值高多了！
凭着粗浅的木器知识,我知道这“影子木”又叫“瘿子木”,瘿子,泛指树木的根部或者树干所生的瘿瘤。以前听行里玩儿木器的人说过,影子木有好多种：有楠木影子、桦木影子、花梨影子,等等。这树木生瘤本是树木得病所致,故而数量稀少且大材难得。一般情况下能用影子木做点儿装饰已经很不错了,今天的这个物件儿却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通通用的是影子木,这在行里边可是有个说法的,叫作“彻影子”。
不知是什么时候,老康站在了我的身后：“您在屋里瞎寻摸什么呢？”
我忙说：“您这儿能有什么好玩意儿值得我寻摸的？先说说这几把椅子的价钱吧。”
老康说：“我也不太在行,反正是四把椅子,咋您也得给我几千块吧？”
我心说一把椅子也值个两三千,四把一堂,在外边没几万是门儿都没有,就挺爽快地说：“您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可咱有个小要求,您得‘搭’我一样东西,让我也落个心理平衡不是？”
老康说：“您看我穷的,能‘搭’您什么呢？”
我假装在屋子里来回寻摸,不经意地指着那影子木的小柜儿说：“把这个破玩意儿‘搭’给我吧,看着挺结实的,我搬回去放拖鞋用……”
没想到老康急了：“这可使不得,这是祖上留下的影子木香柜,是七八代人留下来的旧物。”
“直说,这柜子您打算要多少钱吧？”
“多少钱也不卖！”
沉默了好一阵子,老康仍是十分为难,并说道：“实话告诉您吧,就是这几把椅子您一时半会儿也拿不走,因为其余的都在我兄弟家里,这事儿我一准儿能给您办到,只是时间问题。”
嘿？这不是要活活急死我吗！
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地劝说老康,希望他能松口。
又过了好一阵子,老康猛然一跺脚,大声地说：“好吧,我今儿个豁出去了,这东西归您了！可有一样,您不能少给！我要三万块！”
我把手机掏出来,这回可是真的给我媳妇打通电话了,就俩字儿：“备钱！”
大概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我又在老康那儿买了两样物件,却都打了眼,此处暂不细表。我毕竟是过来人,又不是玩木器的,那香柜我越看越不顺眼,心里边儿越想越不踏实。于是我又拨通了小杨的电话。
“那一堂的红木椅子,您最后到底买着没有？”小杨先问起我。
“卖主儿说一时还没凑齐呢,等凑齐了以后一块儿卖我。”我回答道。
“我看八成是凑不齐了……”小杨好像话里有话。
“什么意思？”我有点儿慌。
“这卖主是个‘套儿爷’,他根本凑不出来一堂椅子,就这一把是真的,拿它当鱼饵呢！”
咳嗽了一下,我说：“先不谈这红木椅子的事儿了,我另有事情咨询你。我还从他们家买了一个影子木的香柜,我有点儿拿不准,麻烦你再给看看。”
那边的小杨沉吟了一会儿说：“是不是那天摆在红木椅子旁边的一只小柜子？倒的确是影子木的。唉！怎么让您给买了。咱见面聊吧。”
小杨终于来了,面色凝重而且话很少。
我只能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兄弟,你就直说了吧。”
小杨就指着那影子木香柜肯定地说：“这玩意儿是‘瞎货’呀！是影子木的,但它是新东西,上边的‘旧’是人为做上去的。那天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整个儿是用火碱烧出来的。你看,这背面的‘挂灰’和底部的‘挂灰’完全一样,这就是破绽。你想呀,这两个地方一个靠着墙,一个挨着地,几百年来受潮和剥落的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看看您这件东西,它怎么却有一样的灰呢？
“您再看这上边的铜活儿也有问题,外边瞧着有一眼,里边可麻烦大啦,那穿钉穿过去一定要在边框的上下挖槽,将铜活儿的根部分开镶进木槽里,这是明代木器不可省略的工序,也是鉴定的诀窍之一。您这柜子里边做得如此粗糙,跟明代根本就挨不着边儿！而这影子木也是最低廉的那种桦木影子,值不了多少钱……”
小杨滔滔不绝地说,我的脑袋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在木器这方面,小杨对我来讲可以说是一言九鼎,我已经无须再去请教别人了,这个所谓的明代影子木香柜已经被枪毙了。
我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小杨说：“谁知道您这么贪心,把我给支走了以后就回去‘捡漏儿’去了？其实这事情挺简单的,您不妨掰手指头算算,现在是全民玩儿收藏,就那么一点儿真东西,够分的吗？”
“不够！”我说。
“您说那剩下的是什么？”小杨问道。
“就剩下打眼啦！”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古玩做局,以假充真,欲擒故纵,愿者上钩,却又欲罢不能。一局安百变,叵测是人心！一幕幕“受骗”的血泪史每天都在上演。现代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在故事的行进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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