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洋,满族,中国作协会员。主要著作有《大河拐大弯》、《祖》、《潇洒求职记》、《夜郎棋话》、《虎门春秋》、《净化灵魂的乐园》及《胡海洋文集》三部,逾二百万字。另有电视连续剧《谢谢你的爱》获广电部铜奖。现任广东省东莞市作协副主席、《东莞文艺》杂志常务副主编。
快过年了,韩星费了好大的劲,将一副水晶棺材样的家具安置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水晶棺材很长,光明敞亮。他想,自己躺进去,应该是挺舒适的,一点也不会蹩足。当然,这晶光四射的家具其实是他在玻璃店订做的金鱼缸。
他双手交背,迈着八字步,器宇轩昂地走进了金鱼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灯泡眼、狮子头、丹顶红、黑牡丹……突然,他发现了几条身着黄袍君临天下的金鱼,很长很长,不像带鱼,不像鳗鱼,他奇怪地问：这是什么鱼呀？老板娘冷淡地回答：金龙鱼。
他又指着旁边几条白色的和金龙鱼一样长相的鱼儿问道,这又是什么鱼呢？老板娘答：银龙鱼。
他大声说：那就买六条金龙鱼、六条银龙鱼外加六条灯泡眼吧。
老板娘问,真的买呀？
韩星认真看了她一下说,难道还是假的买呀？
女老板上上下下地研究他,他也上上下下地审视女老板。
先生,你……
他有点不高兴了,到底卖不卖,不卖就走了！
女老板终于堆起了笑容,嘴角漩起一个动人的酒窝。先生,你看看价钱好不好？
韩星听了一愣,近前一看,大的金龙鱼一万块钱一条,小的也要三千多块钱一条,天呀,哪是卖金龙鱼呀,分明是卖龙肉呀！再看同是龙鱼的银龙鱼,乖乖,价钱竟降下去100倍！他心中有气,咬了咬牙,大声吼道：买六条银龙鱼、六条丹顶红、六条大红袍！
女老板和颜悦色地叫人捞鱼,又介绍他买了氧气阀、药粉、鱼饵、粗盐,才和气生财做成了这档生意。回到家,将鱼儿一撒,嗬——整个客厅顿时鲜活起来美妙起来,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独自幸福地观赏了大半夜。
早上起来,他大吃一惊：鱼缸上浮着一片红霞。近前一看,大红袍、丹顶红全死了。他捞起来,沉甸甸的,掂了掂,足有一斤多,没办法,也只好心疼地全扔了。赶到金鱼店一问,才知道是天气骤冷,冻死了,要保温——买一盏取暖灯……妈的,真是侍候上了,再买六条灯泡眼六条黑牡丹吧！他咬牙切齿地说。女老板有点可怜他了,送了名片给他,让他有事随时联络她,又说,听你的口音是江西老表吧？韩星一惊,问：你,你怎么知道的？女老板说,和我老公的口音一模一样哩。
哦？原来是半个老乡,哦,你叫江雪琴,名字不错。那,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呀？叫什么呀？女老板就唉呀,遇到个查户口的来了,好吧,告诉你也不怕,我老公是跑采购的经理,姓刘,叫刘万银,一天到晚不落屋,外号叫满天飞,这下满意了吧？
韩星点点头,离店而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女老板江雪琴正笑盈盈地目送着他离去。
安上了取暖灯,度过了安全的一夜。韩星觉得腥味太大了,便换了一缸水,水一注入,在珊瑚玻璃背板的映衬下,如同进入(本文摘自——net底,鱼儿也更美了。心想,没想到这养鱼也是要交学费的,这学费值得值得,要不,怎么会碰上一个金鱼西施呢？哈哈。
第二天,金鱼缸上一片红与黑,全是金鱼的尸体,他赶忙摸出江雪琴的名片打电话过去问,江雪琴说,韩老师,你是不是换水了？唉呀,糟了,我忘记告诉你了,换水不能全换,还得留下三分之一的残水,难怪……唉……怪我怪我,你再过来抓几条去吧,这回只收半价……
幸好银龙鱼没死,韩星便懒得过去,心想,那金鱼西施笑得有点古怪,有点妖媚,快过年了,还是不要过去吧,免得鱼没吃上反而惹上一身腥,他老公外号不是叫什么满天飞吗,这种人见多了大蛇屙屎,肯定是个地痞佬,躲还躲不过哩,干嘛还往前靠呀……
捱了一晚,早上起来一看,又傻眼了,六条银龙鱼像电线杆一样,头朝下,一个个定定地栽种在那里。问了金鱼西施,西施说,死倒没有死,你开了保温灯吗？哦？开了,那就奇怪了,要不我过来看一看？韩星说,算了算了,太麻烦了,耽误你做生意怎么过意得去呀？西施笑了笑,说,胆小鬼！便啪地一下放了电话。
没办法,加了点温水进去。悬着心等了半天,咦？奇怪,倒栽葱的银龙鱼又开始横游曼摆了。韩星心里好不高兴。入夜,便将塑料纸盖了上去。
翌日,风吹得像哨子一样,呼啸而去迤逦又来。没想到这热带地区还有这么冷的天气,简直和内地差不多哩,正要往被子底下缩,突然想起了银龙鱼,慌忙起来一看,奇了怪了,那六条鱼又像电线杆一样直挺挺地头朝上了。
犹豫了半天,还是电了电金鱼西施。西施说,完了,头朝上就完了,全死翘翘了。唉呀,韩老师,你的属相是什么呀,怎么这么没有鱼缘呀,人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天天出事……什么,你属虎？哦,龙虎斗哩,又是本命年,你是真老虎,这回你斗赢了,银龙鱼是假龙不是真龙,怎么斗得过你哩,唉,别难过,别难过……快过年了,人家都忙着回家,办年货,你倒好,一个劲儿地要养鱼……啊,啊,什么？哦,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呀？唉呀,太可怜了……算了,看你斯斯文文的,戴个眼镜,你又没胆子,不像我那个死鬼一样,天天都抠女人,如果有他那样的胆,我就过来看你了……好了……有客来了,不跟你倾解了,拜拜……
鱼缸后面的图案是海底,很漂亮,空空如也的金鱼缸,没了鱼就没了生命,更像是口水晶棺材。妈的,总得养点什么吧？在菜市场转悠的时候,他发现了六只红边小乌龟,一问,是非洲来的,又便宜,又贱得很,不由一乐,就养这些乌龟王八蛋好了,千年蛇万年龟,好好好,真是大吉大利呀。是呀,过年了,喂什么呢？哦,吃小泥鳅,好,就买上半斤吧。韩星喜滋滋地将乌龟和泥鳅全扔进水晶棺材一样的长方形金鱼缸里。哗,泥鳅夸张地四下散去,乌龟王八蛋则沉入水底,老态龙钟的样子,韩星盯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泥鳅在乌龟旁边游来游去,乌龟竟没有看见似的,爱理不理的。韩星耐心地哄它们：吃呀吃呀,怎么不吃呀？乌龟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呀？
乌龟充耳不闻,仍是一动不动的,韩星火了,王八蛋,饿死你们！边骂边睡觉去了。
凌晨五点,偷偷摸摸地起了床,猛地打开灯一看,天哪,那六只小王八蛋个个都抽烟似的,嘴里各衔了一条泥鳅正在慢慢享受美味大餐哩。他笑了,这些王八蛋,明里是君子,暗里原来都是鼠窃狗偷之辈呀！嗨,还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哩！
从此便没有管它们,有时就全然忘了它们,甚至一个星期也不开氧气,压根儿就不管它们是死是活；但只要稍微关心一下它们的时候——用网子的柄捅它们一下,却仍是活着,活着,活着,余华的《活着》。真是贱货,他妈的乌龟王八蛋！也不由笑着抽自己的嘴巴：姓韩的,你自己难道不也是个贱货,天底下最大的贱货吗？啪！他果真就重重地赏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韩星买了足够吃十天的食物,在塞进冰箱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嗯,足可以吃到年初八喽,初八上班嘛！
在市场,他发现附近工厂来购物的打工仔打工妹似乎少了许多,他们大部分都穿着厂服的,说话也是南腔北调的,并且样子都长得有点土,土里土气的,这些人是一望就知道的。哦,市场空旷了许多,年关是越来越近了,他觉得心里在微微地发虚发寒。
在厨房里弄饭和用餐的时候,他发现院子对面五层楼十几户的家人都在厨房吃饭,有说有笑大喊大叫,并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像是家。他们似乎都漫不经心其实却很在意很意外地打量自己——咦,那个死北佬,难道就他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在这里过年吗？
韩星觉得有芒刺在身,他要尽快拔了这些芒刺,否则这个年就没法过了。放下碗,他蹬上摩托车就去找窗帘店,他知道现在不找,过两天人家就要歇生意了,来不及了。他得赶紧将所有的窗户都遮蔽掉,他要遮蔽所有的大大小小的观赏家的眼睛,他需要一块遮羞布,他想,我哪能裸着让他们看笑话呢？他甚至后悔没有回家,不管怎样躲,还是躲到母亲身边好些吧？噢,不不不,母亲那里也不行,母亲也会伤感地说,星儿,你哪有家哟,你还是赶快成个家吧,唉,不能回来就不要勉强了,你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了,我已经没力气为你们操心了,星儿呀……
想到这里,鼻子不知不觉就酸了,唉,这年,难怪叫年兽,分明是过难哟……
终于捱到了大年三十,枯坐了半天,喝了一壶茶又泡上一壶,抽了一支烟又一支烟,烟屁股长长短短翘在烟缸里,像一盆开败的花,他想,这就是恶之花吧？
实在坐不住了,就去看那六只乌龟王八蛋。他笑了,这些小精灵也认识他了,不再那么害羞不再那么鬼鬼祟祟了,它们也大模大样地在抽烟——嘴里公然叼着烟卷,有的烟卷还在活泼乱颤,当然,不是烟而是垂死挣扎的泥鳅,哈哈,真他妈的怪……
外面有零星的鞭炮炸响,年夜的脚步就要悄然而至了。他突然觉得,这个水晶棺材一样大的鱼缸实在太空了,六只小王八根本撑不起场面来,不如趁现在还早,再买几条鲫鱼回来,说不定哪天来了客还有新鲜鱼吃哩。这么想着,他一骨碌从沙发里跳起来,赶紧往菜市场赶去。还好,菜市场人多着哩。他转来转去,转到鱼摊边,买了几只活蹦乱跳的鲫鱼,又突然看见了好些甲鱼,心想甲鱼是好东西,买回去一定热闹,就毫不犹豫买了只近两斤重的大甲鱼回来。
回来将鲫鱼和甲鱼投放到金鱼缸里,里面突然热闹了,泥鳅到处乱钻,六只金边乌龟也被新来的伙伴撞得东倒西歪,甲鱼可霸道了,一只足可以抵得六只小王八哩！哈,鱼们也要过春节了。
该弄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了,过年嘛,鸡鸭鱼肉是少不了的,再来一碟芹菜和豆芽,芹菜——勤菜嘛,豆芽——发菜嘛,四荤两素,六六顺嘛。韩星把刀举得很高,下手下得很狠,乒乒乓乓弄出很大的动静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或者不理解——咦,怎么？死北佬那里也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家庭呀——是女主人来了？也可能是情人来了吧？要不,干嘛要扯上那么大一块遮羞布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韩星美美地遐想着,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饭菜弄好了,又摆上三副碗筷和酒杯,这次是要喝白的喽,丰年足鸡豚哩,哈哈哈哈。
唉呀,还是先给母亲打个电话拜个早年吧。母亲在那边哈哈哈哈,韩星在这头哈哈哈哈,母亲说好好好什么都不缺,韩星也说好好好什么事都好一切都好,双方都在说假话客套话,互相瞒哄互相欺骗。家缺一人月缺半,怎么什么都不缺？明明是孤家寡人怎么说一切都好？欺瞒了半天,母亲又说星儿,过了年就是你的本命年虎年来了,你要记住一句话,虎死也不倒威……韩星说,妈,明明是生龙活虎的干嘛说死呀死的,多不吉利呀。母亲就说,这里有个典故哩,这个典故就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脚哩。当年你爷爷的虎字头虎骨酒堪称是虔州一绝,是金字招牌,于是招小人暗算,说你家的虎骨是假的。你爷爷就邀了商会众人当场验骨,将虎骨扔在一条饿狗面前,那狗见扔下一块骨头下来反应极快,猛地就扑了上去,还没挨到骨头就呜呜呜地伏在地上哭着,尾巴软了下来,屁滚尿流地跑了,你说这不是虎死不倒威的最好的注脚吗？这就同石可破而不可夺其坚,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一样是一个道理,你明白吗？哦,吃饭吧,你懂了明白了就行了……
韩星想,母亲是北大才女,一生经历过无数苦难,她这是在给我上励志课哩！
于是斟满三个杯,轮流交碰,为母亲祝寿祝全家平安,虎年大吉,干杯干杯干杯……
除了给母亲拜年,就再也打不出第二个电话了。虽然有两个同胞兄弟,但长幼有序,怎么说也是应该他们先来电话吧？八点钟了,全中国人民除了他都在看春晚,他不看春晚是因为他害怕一个叫车行的人,是呀,他自己对自己说,车行不是汽车在行走也不是汽车行当,而是一个歌词作家的名字,对,是笔名。就是这个叫车行的家伙明明知道我回不了家却偏偏跟我过不去故意写了这么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而这首歌偏偏又是春晚热播之歌,奶奶的,你说我敢看春晚吗,这不明明是跟我过不去吗？得,得,不看春晚看什么？对,那就看《许三观卖血记》吧,春晚是一年不如一年,每次看了都后悔,既然这样为何不换个活法？《许三观卖血记》其实比春晚好看多了。韩星知道他这是为自己找借口,其实他是在等一个极其重要的电话,今晚如果接不到这个电话,当痛如剜肉——剜心头肉呀！
边看书边等呀等的,等来了一百多个群发信息,都是可有可无,无可无不可的信息和朋友,唯99号和100号触目惊心,一字不差,都是全家幸福的群发信息,他的两个亲兄弟！天,偌大一个中国,相识满天下,竟然知音无一人呀？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这样耍我来了！
十一点意外地接到了第一个电话,阿琴的电话。嗨——我儿子去他表哥家了,说是今晚不回来了,哦,那个死鬼在外地过年,说是有一桩大的生意要好好应酬一下,天知道,肯定在外面有女人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要不要我过来陪你呀？不要,还是不敢呀？是不是又找到新的女朋友了？只听新人笑,哪知旧人哭呀,阿星……哦哦哦,咦,怎么回事？我儿子回来了,拜拜拜拜——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他一直在看书,全中国他只看两个人的书,一个是《丰乳肥臀》的作者莫言的书,一个是《活着》的作者余华的书。前一本书是当今中国最伟大的书,可是太长了,比万里长城还要长,不可能在除夕之夜一口气读完它。第二本书他今天终于读懂了两个字,也就是书名——“活着”！他想,有一天我要告诉余华,你在意大利的获奖辞是假的骗人的故意蒙人的,其实你想说的是,中国的老百姓谁不想好好活着,但是中国的老百姓就是没办法好好活着。所以你要写“活着”,这就是这本书的主题,这本书的灵魂,余华兄,你说是不是呀？
现在,他正在看余华的另一本书《许三观卖血记》,余华这本书写得太狡猾了,是当今中国最精采的小长篇小说,写小长篇,中国无人能出其右。
他曾经怀疑自己的情感是不是已经麻木了。全世界人民为之痛哭流泪的《泰坦尼克号》他看了却毫无感觉,这是二十世纪十大灾难之一,死了一千多个人,而且写了最浪漫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他看了却味同嚼蜡。他对朋友说,这一千多人不是人,是导演的道具,这里面的爱情故事好是好,只是女主人公像是男主人公的妈妈或者大姐,小男孩与妈妈或者大姐姐爱得死去活来,会感动人吗？呸,简直是臭狗屎,难怪张艺谋会大声惊呼：中国人中了美国人的奸计了！
慢慢的,他静下来了,忘记了电话,悄然进入了(本文摘自：net《许三观卖血记》了,这本书他早就看过,今天是守岁的点心。
韩星边看边笑,他觉得余华在弹钢琴,春风得意马蹄疾,节奏轻快得很,许三观刚看上许玉兰许玉兰就成了许三观的妻子,并且很快就进入了人口大生产,仿佛一天之内一口气就生了一乐二乐三乐三个儿子。
许三观一家已经喝了五十七天玉米粥了,全家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许三观津津有味地在用嘴巴给家里每一个人炒一道菜——看着看着,韩星不由心内梗塞,捂着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他记得,第一次看到这里时自己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他觉得曾经当过牙医的余华真是堪称中国第一牙医,也是中国最狡猾的作家,全中国,唯有他能用一间小屋子去和莫言的万里长城去媲美。莫言,余华,真是太了不起了。
何小勇躺在医院快完蛋了,会占卦算命的老中医也说治得了身体,治不了魂,所以要让儿子喊魂。韩星刚刚觉得这里有败笔时,余华却抢先说,女儿叫得再响传得再远做爹的也听不到,他妈的余华真是绝！何小勇两个女儿这时只有干瞪眼了,余华故意将何小勇一家逼到了绝境。
余华再次让许三观光芒万丈,比佛祖、比伟大领袖头上的光环更真实更伟大更多。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了——何小勇那个王八蛋就再不会是你亲爹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了。
一乐便对着天空帮何小勇喊魂：
爹,你别走。爹,你回来。
许三观走进了何小勇的家,接着他拿着一把菜刀走出来,站在何小勇家门口,用菜刀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又伸手摸了一把流出来的鲜血,对所有人的说：你们都看到吧,这脸上的血是用刀划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们中间有谁敢再说一乐不是我亲生儿子,我就和谁动刀子。
说完他把菜刀一扔,拉起一乐的手说：一乐,我们回家去……
突然,鞭炮在韩星居住的这个角落炸响,仿佛整个城市就要坍塌了,接着是礼炮轰鸣火花四溅,彩虹经天。韩星知道,中央电视台春晚已是倒计时9、8……1数到最后一位数字的最后一秒——十二点整了,举国欢腾的时刻到了,春天到了。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春天他妈的就这样到了吗？
韩星觉得,这个春天的第一个夜晚除了《许三观卖血记》外,对他来说似乎毫无意义。
手机上的信息这时也一片爆炸,群发,皆是群发,毫无意义,在毫无意义中他捡拾了一条——江雪琴发来的一条群发信息——我用1缕春风,2滴夏雨,3片秋叶,4朵冬雪,做成5颜6色的礼盒,打着7彩8飘的丝带,用9分真诚,10分热情,装进365个祝福：祝你本命年快乐……啊！她身不由己,却也曲折委婉地表达了她的关心和怜爱呀。
啊,我真可怜哟！他握着酒瓶,咕噜咕噜直往喉咙里灌。酒瓶醉倒在地上,他指着酒瓶笑,哈哈,倒也倒也,哈哈,醉了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三观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说：十天,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呵,许三观,韩星想对他说,女人真好,今天,我多么想从女身上下来四次,三次也行……他突然好像看见阿琴笑盈盈地向他走来,腮边那泓迷人的酒窝,又深又迷人,一笑一个疑问号。他想,妈的,能从她身上下来一次也很好呀,腿软怕什么,阵阵发冷算什么,我现在就想女人,就想和女人痛痛快快地做她一次爱呀,没有女人,这漫漫长夜怎么过呀……
边想女人边看书,不知不觉,天,已经快亮了,韩星揉着眼睛,自己骂自己：妈的,为了一本破书,整整哭了一夜,不值得不值得。一看表,六点半了！
余华这小子这时借许三观的嘴对许玉兰说：这就叫球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余华借许三观的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小说就画上了一个最圆满的句号。年的第一天也就总算捱过去了。
韩星伸了伸懒腰,想要喝茶却不自觉地端起了酒杯,刚喝下又噗地一声吐了出来——老天爷！
他发现,昨夜还活蹦乱跳的半斤重的两条鲫鱼,竟然变成了两副骨架子,而那只两斤多重的大甲鱼,竟遍体鳞伤,肚皮朝上,死翘翘了！
六只金边乌龟对着韩星点头作揖：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后来才知道,这非洲来的红边乌龟是没有天敌的,本来一物降一物,因为没有天敌,天下竟没有谁能降服它们……也就是说,世界上所有的水族,迟早都要死在它们手里,这,就是宿命哪！
他妈的,宿命哪！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傍晚。算一算,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奇怪的是一个梦都没有,连科学家规定的每晚至少一两个的性梦都没有,真是他妈的伤心之酒,昏昏睡到酉呀！
回到客厅,下意识地查看了一下电话机,没有一个未接电话,尤其没有那个极其重要的电话。只好怅然若失地坐在那里,独自寻思。
胡吃海喝暴泻,不放过一场NBA,叫得出所有的队名,几乎认识所有的名星；子夜过后,又看美国大片——大嘴巴美女主演的《保镖》到天亮,与世隔绝,现实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里远离故土,父母兄妹,亲戚朋友,别人的城市,对他毫无意义,我——他想,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建功兄写的《卷毛》中的卷毛。
凌晨四点多钟,客厅里突然一串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从床上跳下来,来不及穿鞋,就向电话机扑去,拿起话筒忙问：喂,儿子儿子心肝宝贝,怎么这么迟才来电话呀？听筒里传来尖锐悦耳的女声——放屁,谁是你的儿子,你是什么东西,怎么在我家里？韩星又失望又好笑,说,什么在你家里,这里明明是我家！对方尖叫：明明是我家,什么时候成了你家了？你是谁,我妹妹呢？你怎么进去的,不说我就报警了……
韩星愈加好笑了：喂,靓女,你搞错了,这里是我家,不是……
放屁！你是什么人,敢私闯民宅？快给我滚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喂,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呀,还乱骂人,对不起,我挂了……
你妈的,你还敢挂姑奶奶的电话,快说,你是什么人,我警告你,你敢动我妹妹一个手指头,我就——
韩星终于火了,你才你妈的,明明是我家,哪有你什么妹妹呀,他妈的,你才什么东西呢！说完,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刚点燃一支烟,电话又响了,对方显然知道是自己打错了,口气截然不同了——你妈的逼,有本事就告诉老娘你住在哪里,老娘活活阉了你,让你下辈子做太监,你妈的逼！
韩星觉得这女人是有来路的,可能还是个妓女,惹不起也拎不清,不敢再搭理她了,便轻轻放了电话。心里想,妈的,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孤独的人吗？连妓女都敢作弄我,唉,就是丐帮之流恐怕此时也在一起狂欢哩。要不,怎么叫“帮”呢？丐帮就是一群讨饭的部落群体嘛。听人说,这里就有一个大丐帮,平常出入涵洞、桥洞、立交桥下和郊区、破败民房,但他们却是有组织的,且机构齐全,有人事部门、财务部门、技术部门,也有行政部门,帮主麾下,浩浩荡荡,竟有一两千人哩！帮主据说是个戴眼镜的高中毕业生,开着人称四环素的奥迪,出入宾馆和大酒店,煞是威风,他就是名震珠三角地区的彪哥！
韩星哼道,他妈的,如此浮华世道,一寸孤独一寸灰,老子眼下真是连妓女、丐帮都不如了！
忿忿然的,睡不着了,又有点饿了,只好泡了一听康师傅。连着吃了几天康师傅,康师傅令他作呕,没吃一半就扔了它。胸臆如梗,鼻子发酸,不由想,伟大人物都是孤独的。《百年孤独》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懂得孤独,所以,这部伟大的小说里的主人翁才会没有小孩。再想想,但凡伟大的小说,里面的人物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没有后代。拉伯雷《巨人传》的庞大固埃没有,巴奴日也没有。堂·吉诃德没有,《危险的关系》里的瓦尔蒙子爵没有,梅特伊侯爵夫人没有,贞洁的德·图尔韦院长夫人也没有。少年维特没有,司汤达所有的主人翁都没有,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没有,《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者马塞尔也没有,奇怪吗？奇怪。
奇怪吗？不奇怪。贫瘠不育并非缘自小说家刻意所为,这是小说艺术之灵,或者说是小说艺术的潜意识——厌恶生殖！
厌恶生殖,但绝不厌恶女人。这时候有个女人就好了,女人真是太可爱了,女人真是上帝的杰作,世界的奇迹呀！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女人是冰雪,男人是裁缝,女人是珠宝,男人是伙夫——裁冰剪雪搓粉团珠,你会孤独吗？
大年初四,电话终于响了。韩星的心怦怦直跳：是儿子吗,是儿子吗,是我的宝贝儿子吗？
拿起电话,传来——嗨——！原来是金鱼西施江雪琴！阿琴说年初四开门大吉,一桩生意也做不成,干脆,关门大吉,下来给你拜年好吗？
韩星的心怦怦直跳,咬咬牙,没有吱声。阿琴又说,嗨——说话呀,你不说话就等于同意了,是吧？
韩星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慌忙说：来吧。就赶紧挂了电话。西施带了一塑料袋金鱼来,一来就嗬——这么大的金鱼缸,怪不得前些日子老是死鱼哩,起码要两个保暖灯呀！嘻嘻,韩作家,不养鱼了,专门养这些难看的乌龟王八了,可惜了这么大的金鱼缸呀？说着将带来的鱼缓缓倾入缸中,你看,这下好看了吧？多好看呀,多热闹呀！又啧啧啧说,唉,这个金鱼缸也不怎么的呀,为什么不到我店里来呀？韩星看她脸色绯红,高跟鞋很摩登,还穿了一件很洋气的外套,腰身衬得像水蛇,胸脯和臀部都撑得老高,该丰满和该苗条处都恰到好处,身上发出一阵阵袭人的香气,就有点难于自持,连忙让座吃糖喝茶,故作轻松地说,唉,那时候哪认得你哟,只是贪便宜随便在玻璃店订做一个而已嘛。西施说,就是嘛,不然我送一个像样的金鱼缸给你多好呀,好马配好鞍嘛,你毕竟是大作家呀。
韩星就故意搞笑道,你别看我这个金鱼缸不怎么的,它可是有高贵命名的,叫水晶棺材哩！再有,我根本就不懂得养鱼,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阿琴咂舌道,哎呀,什么棺材不棺材的,过年了,多不吉利呀？
韩星笑道,这你可就不知道了,没听说如今送礼都送金棺材、玉棺材、玛瑙棺材吗,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不正是大吉大利吗？何况我这是水晶棺材,既高贵又脱俗,孔明安居平五路,柳亚子观鱼胜过富春江,不都是源出于此吗？
阿琴连忙作揖,唉呀呀,大作家就是大作家,我说不过你,今天就是借拜年来拜师的,唉呀呀,大作家,你这里这么多的宝书呀,真是知识的海洋呀,啧啧啧,我最喜欢看书了,以后就多了个图书馆供我享受了……
韩星又唉——什么宝书呀,书和输其实是孪生兄弟哩,我就是被这些书给输掉了,真是家破人亡连老婆孩子都没了,我真想一把火把这些鬼书全都付之一炬呀,阿琴呀……所以呀,我这个孤家寡人无家可归,只好在这里观鱼过年喽,谢谢你来看我呀……
两个人一下就灵魂相通了,韩星想轻松一点,取出了口琴,用鼻子吹：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金鱼西施开怀大笑：真是天才地才鬼才,这辈子只见过用嘴巴吹口琴的,哪见过用鼻子吹口琴的,这一手你是怎样学来的呀？
韩星笑道,小时候我哥不让我吹,说两人共嘴不卫生,每次出门他就坚壁清野,锁在箱子里,我就用起子悄悄起开,偷偷地学,学会了——因为恨他,就用鼻子吹,吹得天花乱坠,童子功哩,待到他吹时就皱眉皱眼——咦,怎么有咸味呢？
是呀,为什么会有咸味的呢？西施问。
你属猪呀,用鼻子吹,不是注满了鼻涕吗？
西施便嘎嘎嘎嘎嘎嘎嘎嘎,花枝乱颤的,笑得特别生动可爱。
笑完,看见书架上端搁着一把小提琴,十分惊讶,便又主动拿来让他演奏,说我最喜欢《梁祝》了,你会拉《梁祝》吗？
韩星接过琴笑道,开什么国际玩笑,县剧团出身的首席提琴手会不懂这玩艺？顺便告诉你,不是《梁祝》而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不是拉小提琴而是和俞丽拿一样深情演绎小提琴,笨猪,俞丽拿你知道吗？西施窝嘴坏笑,鱼你拿鱼我拿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这屋子里怎么有一股酸味哩,嘻嘻……
一阙梁祝万古情,西施的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虽然很悲却很真切,好像是讲神话一样,怎么说呢,就像是站在天上拨开云层看人间的那种味道哩……说着说着就靠在了韩星胸前。韩星拎着小提琴,闻着她的香味,霎时有点醉了。正要揽着她,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以指抵唇,嗬嗬嗬地接着电话边说边走了出去。走到电梯口,她噙着眼泪,作了一个飞吻,人就不见了。
新年痛苦呵,度日如年哟！八天,仿佛八年。一直都蜗居在小屋里,睡在冰冷的水晶棺材旁边,一直都没扯开过一次窗帘。空气在发酵,散发出一阵阵暖洋洋的——超市食品区才有的那种腐败的气味。韩星不由感叹,地处热带的海河,骤冷骤热的,这里的冬天是多么的虚伪和虚假呵。
终于熬到了年初八——上班的日子,终于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将身体搬到大街上,搬到单位上。韩星那个高兴呀,仿佛阴天出太阳,更似三伏天喝凉粉。那感觉就好像是从地下来到了地上,从阴间回到了人间。初八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真实的、生动的、脚踏实地的好日子,欢歌笑语充满人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韩星准备了上千元的红包包,十元一封,只要是熟人,勿论大人小孩抑或门卫保安甚至酒店的服务小姐,都一五一十地派发红包,赢来声声恭贺与赞美。
初八到十五——又是一轮七天,每天都有无数的电话和信息,如白驹过隙神驰而来,元霄节中午之前收到的信息,其中最感人的自然又是金鱼西施的,一共两条,第一条——“橘灯”、“绢灯”、“五彩羊灯”、“无骨麦桔灯”、“走马灯”、“孔明灯”,灯灯照亮你的未来道路,祝你万事如意,元霄愉快！第二条——天鹅飞走永不回,良字去头两人行,两者不同心相连,尔后独自一人行。信息后面附上一句话,韩老师,若同我心,请转发回我。韩星知道迷底是“我很想你”四字,便毫不犹豫地发回了她。她即刻又发：今天见面！韩星斩钉截铁回复：今天绝对不行,改天吧！傍晚时分,他突然就不快活了,神经兮兮了,魂不守舍了。提心吊胆直至子夜,正月十五已经彻底完蛋了,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正月十六的台阶。韩星失落极了,痛苦极了,盼了一整个春节的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出现,他的心都碎了。
正月十六的这个晚上,他捧着康师傅,正百无聊赖地观鱼,突然收到信息：“老爸春节好。”
“老爸春节好。”哈,元霄都过了,还老爸春节好！好个屁！一怒之下,他将康师傅狠狠砸在地上,大声骂道,王八蛋,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吗？狗东西,简直连一个普通的朋友都不如呀！
儿子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韩星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一阵阵发堵。他伏在水晶棺材上,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就滂沱而下。咬牙切齿咬牙切齿,压抑着压抑着死命压抑着,他哇地一声哭出了声,第一次感触到两个字的千钧分量：血泪！
是呀,血泪呀！
又重新泡了一听康师傅,吃不下,任它晾在那里。心里却在跑马,他在构思一篇《许三观卖血记》的读后感,当然不是一般的读后感,而是痛苦春节的心血结晶,题为《不可重复的重复》。他越想越激动,《许三观卖血记》通篇都是重复,重复许三观十四次卖血的经过,看来繁山复水,颠三倒四的,其实是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真是重复的天才,不可仿效的重复,不可重复的重复,不可逾越的重复。余华真是太伟大了,没有余华,我这个春节怎么过呀……
正自发呆,门响了,开门一看,更呆,竟是金鱼西施阿琴,手中还拎了个汤灌。一句话都没有说,[牛bb文章网——net两人立即成了野兽,磨牙吮血,乱啃乱咬,他们几乎同时在撕扯对方的衣服,你剥光了我,我剥光了你,然后藤缠树树缠藤,展开了生死搏斗。搏斗中,阿琴突然软了,往后就倒,发出了淫荡到极点的叫声。
韩星像猛虎一样长啸,也终于狠狠地释放了自己。
阿琴哭了,星,我的星,我就知道你内心是疼我的,爱我的,只要你要,我随时给你,好吗？
韩星紧紧抱着阿琴说,是,我是喜欢你——你太懂我了你真的太懂我了。琴,你太善良了,对我太好了,只是,如果你离不了婚,我们这样子,那样……
阿琴用手堵住他的嘴,眼睛红红地说,当然,你是大作家嘛,混到今天不容易,放心,我会注意的……
这一夜,他们像洞穴中的野兽一样疯狂地吼叫交欢,直到天亮。
一觉醒来,不见了西施。不觉得饿,只觉得膀胱吹弹可破,解小便解了半天,竟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韩星是很熟悉自己的尿味的,喝了酒有酒味,也就是有点冲鼻的甜味,平常当然是骚味,喝多了水最是寡淡无味,这会儿,怎么会有一股浓烈的焦味呢——像烧焦了什么似的！不由吃惊,也感到一阵恐慌,之后才镇定下来,管他娘,反正死不了,上班吧上班吧,今天还有个会哩。
不知怎么搞的,他觉得头重脚轻,有点晕眩,刚登上摩托车就啪地摔了下来,恍恍然,像掉进了水晶棺材里……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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