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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法一路向西 迅雷 国最强女导演对谈:女性依然没有被看到


更新日期:2023-03-08 20:06:44来源:网络点击:1974827

爱丽丝·迪欧普与克莱尔·德尼对谈

本文选自《视与听Sight&Sound》2023年三月刊

导言、翻译、修改:Catherine Wheatley

法国导演爱丽丝·迪欧普(Alice Diop)的电影《圣奥梅尔》,对一桩令人震惊的弑女案进行了清晰有力的调查。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是她非常崇敬的导演,同时也是她的一位老朋友,两人就种族、母性和虚构事实的力量等话题展开了对谈。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译者:眠耳

看好看的电影,过好过的人生

我们邀请爱丽丝·迪欧普和克莱尔·德尼对谈的前一天晚上,两人一起参加了在巴黎举办的新秀之夜,这是凯撒奖表彰法国电影新人的一项活动,每位入选的新人都会被分配一名指定的导师,《圣奥梅尔》的两位主演,古斯拉姬·马兰达和凯伊洁·卡戈梅成功入选,迪欧普来到现场为她们庆祝,德尼则以卡戈梅新任“教母”的身份出席活动,她告诉迪欧普自己与《圣奥梅尔》的女演员们见面的时候激动得全身发抖。她们脱去外衣,为自己倒了些绿茶,然后开始讨论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德尼昨晚坐出租车时遇到了麻烦,迪欧普竟然才起床,她们不断大声说着看到对方有么多开心。

自从迪欧普给德尼寄了一封粉丝信,德尼回信邀请她参加一个广播节目以来,两人相互认识已经快要十年了,这段时间里,两人基本每周都会有联系。她们是不寻常的朋友组合,金发瘦小的德尼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迪欧普个子很高,比较严肃,经常沉思性地点点头,很明显,是她们对彼此作品发自内心的尊重支撑了两个人的友情。

德尼拍了将近40年的电影,她的电影迪欧普全部都看过:2008年的《35杯朗姆酒》,扭转了一个黑人司机(阿莱克斯·德斯卡饰演)和她的混血女儿(玛缇·迪欧普饰演)之间的动态关系;《入侵者》(2004)是对让-吕克·南希的回忆录的抒情改编,两部电影都是迪欧普的最爱。迪欧普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在过去的20年里凭借自己的思索和亲切赢得了声誉,她的电影关注的是那些生活在巴黎社会的边缘人。《走向温柔》(2016)探讨了男子气概的理念如何影响了来自市郊的男性青年,而同年的《随时候命》跟随了日常来往于难民医疗中心的人。在柏林获得纪录片金熊奖的《我们》(2021)中,迪奥普扩大了选材范围,从那些生活在巴黎边缘的人们身上收集具有代表性的片段,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他们出现在家庭自制电影的原始镜头之中。或许最能体现她对德尼的敬意的作品是1分钟短片《法兰西岛区域快车B线》(RER B,2017),法国艺术家Benoît Peyrucq试图用水彩绘制火车轨道,使其成为不朽,这条轨道曾经也出现在了《35杯朗姆酒》的片头。

《法兰西岛区域快车B线》

《法兰西岛区域快车B线》

《圣奥梅尔》是迪欧普的首部虚构作品,尽管很像德尼自己的电影《无恐无惧》(1990)和《兄兄妹妹》(1996),但实际上这部电影改编自现实生活中的新闻故事,这是2016年的案子,Fabienne Kabou被指控将自己的孩子遗弃在海滩上至死,这个角色由马兰达饰演,电影将她的名字改为劳伦斯·科利(Laurence Coly),卡戈梅饰演拉玛(Rama),她是参加审判的法国文学教授,怀孕的拉玛似乎从劳伦斯的案件中意识到了自身的某些事情,劳伦斯是哲学研究生,她和拉玛都与白人男人有交往,她和塞内加尔母亲的紧张关系也与拉玛相似。马兰达和卡戈梅给德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并不奇怪,电影里的每个场景都能看到她们,同时,她们的表演非常特别,在她们难以理解的表情下翻涌着躁动不安的情绪。

这部电影的叙事简单直白,但我们无法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它提出了移民、后殖民主义和亲子关系的问题,这些也是德尼喜爱的主题,正如迪欧普所说,感受要比理解更重要,德尼也认为它是一部非常特殊的电影。在90多分钟的对谈中,两位电影制作者讨论了迪欧普如何创作这部电影,也讨论了她们各自的创作经历,如何与演员合作,如何借鉴其它电影,以及找到一个艺术创作道路上的同伴意味着什么。

最初的相遇

爱丽丝·迪欧普

在我们相遇之前,我看过你所有的电影,事实上是你的电影让我有了更加坚定的拍片欲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自己的想法。我清楚地记得十一月的某一天,我当时怀着孕,一个人去看《35杯朗姆酒》,那些美学的,政治的,还有暧昧的和情绪的东西,使我经历了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那也是一次顿悟,我明白了电影对我的意义以及我应该如何接近它。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拍了大概20年的纪录片电影,纪录片无疑是一种非常具有政治性的电影,同时也非常需要理性和思考,而且还要有大量的对话,我的电影就是如此。大学的时候,我学习社会科学,所以我很清楚自己拍片的方式是非常理论化的,这很容易在我制作的电影中感受到。当我看到《35杯朗姆酒》第一个序列中的开场镜头的时候,我流泪了,因为我突然看到了RER B快车线,这组画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这一生都是乘坐RER B去旅行,并且我发现我的童年世界在极其灵敏的摄影机中变成了某种崇高的东西,就好像我突然以一种更为清晰的方式看到了我从小到大的“非场所”(non-place),然后我意识到这种地方也能拍成电影,就像围绕中心和边缘问题展开政治演讲一样,用电影化的方式拍摄这些非场所也是政治性的。

《35杯朗姆酒》(35 rhums,2008)

《35杯朗姆酒》(35 rhums,2008)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摄影机带来的感官愉悦,你在拍黑人身体的时候从来不会因为他们的肤色而去限制他们,这是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过的。我还记得我给你写了一封长信,但是我没有寄出去,因为我太紧张了,最后是Toufik Ayadi,《走向温柔》的制片人,劝我把信寄出去,他曾经参与过你的电影,我告诉他我对你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他认为我应该给你写信,我说我两年前就把信写好了,但是我不敢寄给你,然后他还是让我把信寄给你,所以我寄出了那封信。后来你回信了,还邀请我和你一起参加广播节目!就是在那里开始的,我们相遇了,那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相遇,现如今在你面前说起这些感觉很奇怪。

克莱尔·德尼

当你在一个你非常喜欢的人面前说起为什么喜欢他的时候总是很奇怪的。

爱丽丝·迪欧普

确实如此。

克莱尔·德尼

我在看《我们》这部片子的时候,我自己并不认为这是一部纪录片,它像是某种理论,我看到的是你,爱丽丝,你的生活,你的家人还有你如何理解这次重要的RER B之旅。

很久之前我就读完了你在电影里提到的那本书(Les Passagers du Roissy Express,1999,作者:François Maspero),现在我并不是巴黎人,当我看到书中关于从戴高乐机场到奥利机场的RER B巴黎之旅的时候,我感觉这对我来说是一条理想的路线,但我和巴黎没有什么情感关系,虽然这里有我的家人,有我的祖父母,但我在遥远的非洲长大,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外国人,我并不属于这里。

摄影机让我有了在家的感觉,这不是比喻,因为摄影机允许我说“我在这里,可能你并不期待我在这里,但我的确在这里”,你的每部纪录片都告诉过我一些关于我在哪以及如果没有家的话将会发生什么的事情。我常常想起《我们》中的那个男人,他住在自己的货车里,我想说我肯定比他享有更多的权利,但我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我认为第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可能是我的第一台车,一台雷诺4,因为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了,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这和你的电影是一样的,它们告诉了我我在哪里。

《我们》(Nous,2021)

《我们》(Nous,2021)

与演员合作

爱丽丝·迪欧普

在你所有的电影中,能感觉到你只拍那些你喜欢的或者你渴望去拍的人,他们不是为了表演而存在的,他们是你早就熟悉了的人。

克莱尔·德尼

你必须要爱上他们,你知道拍电影并不容易,你提到的《35杯朗姆酒》,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有点特殊,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拍私人性的电影,关于我的家人,我的外祖父,我的母亲,还有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成为我父亲的人,我的外祖父由黑人演员阿莱克斯·德斯卡饰演,他的女儿以及他们的邻居都由黑人演员饰演。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这是我潜意识中的想法,我的外祖父是白人,但他并不是法国人,而是巴西人,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象还有谁要比阿莱克斯更适合演他,演这个我家人中的一员。拍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是很开心的,我选择了这些混血和黑人演员,这么做最终似乎能够让我确信自己可以表达出无意识的东西,这一切都正合我意。

通常情况下,我认为写剧本的时候不应该为了追求多样化而把黑人演员放到电影里,我讨厌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无论他们是什么肤色,他们必须要为我而存在,否则就没什么意义了。每次我和黑人演员合作,都因为他们是角色的唯一人选。

《35杯朗姆酒》(35 rhums,2008)

《35杯朗姆酒》(35 rhums,2008)

爱丽丝·迪欧普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电影的原因。我们讨论了《35杯朗姆酒》,但我们实际上在讨论你所有的电影,我特别提到《35杯朗姆酒》,是因为这部电影中的黑人演员给了我们同样的超然体验,这贯穿在你的作品之中,我们同样尝试着去理解:什么是人类?什么是爱?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离开父亲又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些问题和超然的可能性很少在黑人的身体上得到表达,所以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不过你并没有区别对待,比如你拍阿莱克斯·德斯卡和你拍《军中禁恋》(1999)中的德尼·拉旺有着同样的愿望和同样的需求。

《军中禁恋》的德尼·拉旺

《军中禁恋》的德尼·拉旺

克莱尔·德尼

是的,但更重要的是我在阿莱克斯身上投入了更多的情感,因为他代表着我爱的人,他同意我这么做,他告诉过我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不过他扛住了。

爱丽丝·迪欧普

对我来说,拍一个白人女演员并让她体现出关于“我”的一些东西很容易,甚至可能比《圣奥梅尔》中的女演员要更亲密,这就是政治的意义吧,《圣奥梅尔》对我来说并不是一部关于黑人女性的电影。

克莱尔·德尼

完全看不出来(是黑人女性的电影)。

爱丽丝·迪欧普

我不想通过传统的选角过程找到我的女演员,我想拍她们是因为她们是她们自己,我拍她们就像是在拍纪录片,就像是在拍我的姐妹。甚至连选角这个词,我都不愿意去想,就像瓦莱丽·德维尔(电影中饰演法官),我给你打电话,你还记得吗?然后你说只有她适合演这个角色。

克莱尔·德尼

瓦莱丽·德维尔,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其他人都没有。

瓦莱丽·德维尔 Valérie Dréville

瓦莱丽·德维尔 Valérie Dréville

爱丽丝·迪欧普

是直觉,拿拉玛来说,凯伊洁·卡戈梅饰演这个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能够和我对话或者能够谈论我的东西吗?对我来说解释这件事是有危险的,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拉玛,但我看到了凯伊洁身上的某些特质,只有她符合拉玛这个角色。至于古斯拉姬·马兰达,我甚至不需要语言来解释,是她的表情以及外表下的内涵、她的神秘、她的习惯和她的生活让我选择了她。

克莱尔·德尼

你可以说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或在场的方式,我几乎没有在银幕上看过这些。她就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她,不管怎样,她就是在那里,我的目光不会否认她的存在,我应该致敬,这太少见了。

爱丽丝·迪欧普

拉玛的母亲是我在街上看到的!她不是专业演员,但是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我的母亲活到70岁的样子,所以我要拍她,可以说是她的身体打动了我。

克莱尔·德尼

我在《圣奥美尔》里看到了你的母亲。

爱丽丝·迪欧普

是的,让人感到烦恼,这很困难,我的姐妹们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并不轻松,房子的设计和我们家的一样,我当时没意识到这一点,灵感来自于我自己的房间,但使用的差不多是一种人类学的方法。我姐姐说,她看电影时好像被推回了那座公寓,推回了我们的家,这种银幕上的重游让她和我的姐妹们感到非常震撼:我们的童年,我们和母亲的关系,这些事情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讨论过。好像是这部电影,用一种非常自由、非常猛烈、非常悲痛、非常沮丧的方式将全部的过往同时暴露出来,这是没办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觉。我在采访中不断告诉别人拉玛不是我,这也并不是我的生活,但对于我的姐姐来说,我知道我只能用这部电影告诉她我不得不对她说的事情,电影靠的是画面,你无法使用文字。

克莱尔·德尼

在某种意义上,电影超越了我们,它打开了我们的内心世界,然后突然之间,一直在里面存在的东西逃了出去,是因为我们要和别人谈论它们吗?但它们就在那里。

爱丽丝·迪欧普

对我来说,拍虚构片要比拍纪录片更困难。《圣奥梅尔》中有些镜头素材来源于《我们》,当我在《圣奥梅尔》的这些镜头中看到我的母亲时,我哭了,我母亲25年前去世的时候我只有17岁,然而在《我们》中看到这些镜头时,我感觉很疏远,这太奇怪了。在《圣奥梅尔中》,看到虚构的儿童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让我很感动,同时也感觉更暴露,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认为这可能和虚构的力量,和虚构的本质有关。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母亲

克莱尔·德尼

《圣奥梅尔》是一部关于母性的电影。

爱丽丝·迪欧普

是的,确实如此,而且很明显能看出来这是我创作这部电影的方式。顺带一提,我听过的最有意义的赞美是你告诉我说,你看到了母亲的面孔,你说那是一副共同的面孔,她表现了共同的母亲。

克莱尔·德尼

当她短暂地望向摄影机的时候,我被彻底迷住了,我感觉她在看我,看到了我的内心。

我认为《圣奥梅尔》提出了一个所有女人都有的问题,关乎一个母亲的神秘,这很复杂,所以很难表达出来,而且这也不是一个喜不喜欢女人的问题。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学校很喜欢希腊神话、文字和悲剧,因为我发现女人——不仅是美狄亚,尽管她是我们思考《圣奥梅尔》的一个参照,但还有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些女人都与生活有着如此坚固的联结,她们比男人更强大,那些故事里的男人总是有点虚弱,女人将自己的命运强加在他们身上,告诉他们生在这里,死也在这里,不要有太多的梦想。至于我,我相信《圣奥梅尔》有一些普遍存在的东西,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把她们的孩子扔在海滩上,但像是做这种事情的选择——仅仅属于女人,而男人则有不同的扼杀方式,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更为原始,那是由冲动所驱使:嫉妒、贪婪还有愤怒。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没有那种在生与死之间做出选择的力量,女人给予生命,同时也能给予死亡。

我不知道男人作何感想,但无论如何,作为女人,我认为这部电影可以促使它的观众去思考她们自身,所以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当你写剧本的时候,你给我讲了那个新闻故事,那让我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强烈的情绪。

爱丽丝·迪欧普

事实上,是你的肯定让我有了去直面这种暴力的渴望。

克莱尔·德尼

是的。

爱丽丝·迪欧普

那是我们一起乘坐出租车的时候,我听完审讯回来然后准备在巴黎拍电影,我认为我没办法处理这么黑暗的内容,我做不到,而这部电影确实是黑暗的。我要感谢你,因为你给了我勇气,你还告诉我说拍这部片子是绝对有必要的。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克莱尔·德尼

我甚至还告诉你,如果你不想拍,那我来拍,因为必须要把它拍出来,我们需要一部这样的电影。这个女人像一位古代的女神,她打开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思考成为母亲以及成为女人意味着什么,她说:“事情已经发生,我不必解释,这就是我想说的。”

爱丽丝·迪欧普

我还记得当时我结结巴巴告诉你我想拍这部电影,但我不能拍虚构的东西,然后你告诉我……

克莱尔·德尼

你当然能做到!如果你拍过纪录片,你就能拍一部关于审讯的电影,这很自然。不过作为审讯的旁观者,我们可能会忽视一些东西,而以同样的方式去处理虚构的东西则不然,当我们看一部关于审讯的纪录片时,我们思考,反思,提出疑问,但你的电影会用一种充满力量和非常强大的方式迫使我们发现自己处在母亲的位置,我们不得不问自己:“那么我呢?”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在内心深处评判他人,但没人想要理解他们,因为评判比理解更容易。但事实上她存在着,并且迫使我们去面对她。在一部纪录片中,甚至在你拍的那种纪录片中,我们很可能会避免那样的存在,你可以认为她还是她自己,但在电影里,阐释的魔力发生了作用,那迫使我们忘掉评判,然后去感受我们的内在,这就是阐释的强大之处,这使我牵连其中。

记录和虚构

爱丽丝·迪欧普

记录和虚构相互矛盾,比如声音,拍《圣奥梅尔》的时候,我和声音设计师进行了多次沟通,他想消除声音,并且对我的想法感到很惊讶,而我决定在一个真实的法庭拍《圣奥梅尔》,这里的窗户很大,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我们在这里拍了一些20多分钟的长镜头,偶尔你能听见孩子们在隔壁操场上玩耍的声音。有一次声响师想要停止拍摄,因为我们听到了外面的噪音,但是我对他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是我来到这里拍电影的原因,因为有噪音,所以才能在电影中看到真实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害怕直接声音(direct sound)让我感到厌恶,我们到那里拍电影,是因为那里有学校,有孩子们,有法庭那令人窒息的空间之外的热闹的生活。在这里,纪录片的声音破坏了虚构,可同时也丰富了电影的内涵,此外,在纪录片中运用虚构化的声音可以让我表达出现实之外的东西。

克莱尔·德尼

我认为那些声响师和摄影师一样,常常想要追求一种完美。但当你在自然环境中拍片的时候,比如我就经常如此,意外的声音总是能够成为电影的一部分,成为拍片的经验,所以当有人突然告诉我要消掉声音的时候,我会说,等一等,要小心。不应该消掉出现在那个场景里的声音,因为它属于那个场景。

但与之相反,我必须要在摄影棚拍摄《太空生活》(2018年的科幻电影),因为我当然无法前往太空,而且那里不能有一点环境噪音,因为太空里没有,我不是科学家,我认为理当如此。但是我们建造的太空飞船只花了很少的钱,所以每次我们走在木质地板上面都会发出很大的开裂的声音,我们只好消掉这些声音。但你说的没错,爱丽丝,声音拓展了电影,尤其是虚构电影,因为图像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我们有某种先入之见,我们看,看见了色彩, 看见了我们选择的服饰,看见了我们选择的演员,还有布景。至于光线,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阴沉的或是阳光的……这些都是我们很熟悉的元素,并且自以为了解它们。但是声音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它总是有点捉摸不定,你或许认为你能够控制画面,但你从来不能相信自己可以控制声音。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爱丽丝·迪欧普

声音帮助我去感觉电影,真正的理解无法通过某些理论性的东西来实现,我认为我过去拍片是用理论知识来接近电影,在我的印象中,这为我提供了一种合法性,一种掌控话语的方式,但当我看你的电影的时候,我无法掌控任何东西,比如《入侵者》,我和阿姨一起看了这部电影,但她感到很失望,她觉得自己没看懂。

克莱尔·德尼

当然是这样!

爱丽丝·迪欧普

事实上,一个人无法从理智层面去理解这部电影,但你确实理解了某些东西,当你拼命地去寻找你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意义的时候,你可能面临着错失更加纯粹的理解的危险。我完全理解《入侵者》这部电影—完全理解!—但我只能告诉你这部电影给我带来的感觉,我无法用理性的语言来解释我理解的东西,因此对我来说,这是一部纯粹的电影。

《入侵者》( L'intrus,2004)

《入侵者》( L'intrus,2004)

克莱尔·德尼

我马上就想到了法庭上的那个女人,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但又不完全如此,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但这迫使我们意识到这就是电影的最精彩之处,有关她的事实很简单,但她是一个谜,而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谜,就好像接受我们自己生命的迷一样。

《视与听》最佳电影评选

克莱尔·德尼

我不喜欢列出清单,除非是去购物!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说一下,我为电视台拍《军中禁恋》(影评人榜单中排名第七)的时候,摄制团队很小,而且没有多少钱,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我回到了吉不提,并且看到了这个外国军团被赋予生命的疯狂的故事。这很有意思,谁会想到这部电影有一天会出现在榜单之中呢?绝对没人想到!我没有想到我是作为女人来拍这部电影的,我丝毫不在乎成为女人这件事。

爱丽丝·迪欧普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之后才使这两部电影(《军中禁恋》和香特尔·阿克曼的《让娜·迪尔曼》)革新了影史的事实合理化呢?我认为存在一个问题,我告诉自己,在梳理电影历史的时候,女性的贡献被抹除了。曾经有个法国记者采访我,记者说我是前卫者,因为我是拍电影的黑人女性。我感觉很奇怪,然后我回答说:“前卫者?”这时我想到了莎拉·马尔多罗(Sarah Maldoror),她拍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但没有人讨论莎拉·马尔多罗。

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凯瑟琳·柯林斯(Kathleen Collins),你知道她拍了《迷失之地》(1982)吗?四年前我在纽约看了这部电影,那之前从来没人和我说起过她的名字,这让我感到很生气,我长这么大没看过莎拉·马尔多罗的电影,也没看过凯瑟琳·柯林斯的电影,这让你知道了某些事情,那就是这些惊人的电影力量被抹除了,变得不可见了。

克莱尔,我并没有把你看作一个杰出的女性电影人,在我眼中,你就是一个杰出的电影人,阿克曼也是杰出的电影人,这显然不需要太多时间来证明,我想说的是,至少她的电影还在传播,但是我不知道今天的人们如何去看莎拉·马尔多罗的电影。无论如何,当这些女性已经拍了这么久的电影的时候,说我是前卫者是没有意义的,这是我的想法。

克莱尔·德尼

《让娜·迪尔曼》获胜的时候,香特尔已经去世了,我认为对于香特尔和我来说,欧洲仍然只是一座小岛,我们在这里存在的时间很短,莎拉·马尔多罗的故事可能要更复杂,她甚至在法国都没有真正存在过。我是在突尼斯,而不是法国见到她的,那是在迦太基的电影节上,我遇见了莎拉·马尔多罗,我们好像是作为第三世界的电影人而被安排在一起,但很明显,对我来说事实并非如此:我是欧洲白人,但还是感觉很奇怪。

当然,情况已经有所改变,我对香特尔的去世感到痛惜,她为自由电影付出了很多心血,她的工作理应被人认可。但我认为斗争还没获胜,我早就听说有一些人取笑香特尔的电影位列榜首,有些事还没做完,女性依然没有在电影领域内被看到。我昨天在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女人和小说之间的关系的问题,你看,她在那时候就已经讨论这些话题了。

《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 ,1975)

《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 ,1975)

友情和影响

爱丽丝·迪欧普

你知道每次我拍电影的时候,都要重温你的电影,无一例外,《圣奥梅尔》和《我们》都是如此。《无恐无惧》中有一个画面,阿莱克斯·德卡斯和伊萨赫·德·班克尔从一座桥上走过去,《我们》中也有这样的画面,事实上,有时候我会想:“我借鉴了这个画面吗?我丰富了它的意义了吗?这算抄袭吗?”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从某个和你交流过并且理解你的人的电影中学到很多东西,同时你会感觉你要拍的电影能够拓展你在那部电影中看到的东西。

克莱尔·德尼

电影中不存在抄袭,因为在电影中,你认同了你自己,当然,你不可避免地要回到你认同你自己的地方,就我自己来说,我从来没在法庭里拍过电影,但是当我看《圣奥梅尔》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认同了被告,我了解她,了解这个女人。

爱丽丝·迪欧普

一部电影的创作来源于很多事物,我们看到的,我们思考的,还有我们相信的,有时我还需要你的支持和建议。

克莱尔·德尼

是的,这很重要,当然这也给了我力量,因为我知道你只有一个人,我也只有一个人,拍电影的时候,你会体验到孤独的滋味,这种孤独很奇怪,因为你在团队中,你是团队中的一员,你就在那里,像一块布料一样被编织起来,你们是一体的,所以不能无视这个团队的存在,但正因为如此,孤独的感觉更加强烈,我拍电影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这很特别,不过我们仍然需要团队。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圣奥梅尔》(Saint-Omer,2022)

爱丽丝·迪欧普

我们在接受批评或赞美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一个人,电影放映之后,我感到了孤独。

克莱尔·德尼

确实如此。

爱丽丝·迪欧普

同时,我想和所有参与拍摄的人分享一些东西,但我知道,不仅是我们收到的可怕的批评,就连拍摄纪录片的经验,都没办法分享,这是一种如此短暂,如此内在于共同的脆弱性之中的孤独。我知道我和电影中的人处在不同的社会位置,但我和他们同样感到脆弱,正是这种共同的脆弱,才有了这部电影。但是我之前从来没有拍过虚构片,我对团队的规模感到非常不安,这又反过来加深了可怕的孤独感,然而正是这种孤独感让这部电影看上去非常好,如果换一种情况,我可能就没办法做得这么好,所以这很矛盾,难道总是这样吗?

克莱尔·德尼

我认为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们旅行,在空间中旅行,在我们的生命空间,未来空间和过去空间中旅行,这是很难解释清楚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对我来说,电影并不是工作,虽然很辛苦,但这根本就不是工作,在洛杉矶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你的职业生涯太精彩了!”(德尼在今年1月的洛杉矶影评人协会颁奖典礼上获得了年度职业成就奖),但这并不是一种职业!你为了在电影中存在,为了要说些什么而斗争,我在你的电影中要比在我的电影中更能明显地看到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电影中,我看到的是所有出现在背景中的小错误,但是在你的电影中,你在表达的同时,也是在和我对话,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和我,我们不是同事;我们都有各自的追求,正是在追求的过程中,我们才能相遇。

爱丽丝·迪欧普

感谢你,克莱尔,我感到欣慰,这是我的荣幸。

克莱尔·德尼

这是我们的友情,谈不上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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