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独家调查|“骗灭火资金点燃煤矿”？真相尚未出炉举报人却被刑拘
不久前，一篇“内蒙古一煤矿为骗灭火资金被人为点燃”的消息，将人们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这座嘉峪关以北160公里处的矿山。这里的煤层火灾治理区，五年前就开始灭火治理，可火至今没灭。举报者称，煤层着火系人为点燃，为骗灭火专项资金。
消息甫出，当地有关方面立刻予以否认，称报道“严重失实”。而与此相对照的是，众多网友发现中央第十二巡视组在2015年对神华集团的巡视情况中提到：“一些私人老板受利益驱动并得到‘权力’庇佑，打着灭火工程旗号大肆开采和销售煤炭，甚至故意制造煤田火点，谎报灭火项目”。
红柳大泉煤矿正是神华集团参股的民营企业下属矿山。
是否存在“人为纵火”的真相尚未出炉，举报者却已身陷囹圄。3人先后被额济纳旗警方拘捕，最后一人也成为了“在逃人员”。
殷平山家人接到的来自额济纳旗警方拘留通知书
同时展开的抓捕行动
8月20日被抓之前，李慧宁总能接到额济纳旗各方打来的电话，内容为“约他谈谈”、“请他吃饭”，以及“不要再接触媒体”
8月19日傍晚，家住甘肃省酒泉市的殷平山一家人陷入惶恐，儿子殷占元失踪了。
家人打手机，关机。到了晚9点，手机终于开机了，但打通之后便被立即挂断。殷占元人不见了，车却还停在小区，家人担心“会不会被债主绑架了”？因开发煤矿，长期以来，以殷占元名字注册的公司欠着巨额债务。
20日中午，殷平山查看小区的监控录像，发现殷占元前一天下午刚刚在小区停下车，就被5、6个人控制住，塞进了一辆车里带走。
家人赶忙去当地派出所报警，但结果出乎意料，殷占元是被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的警方拘捕，小区录像里看到的那些人，是警方的便衣。殷占元被抓后，直接被押往400公里外的额济纳旗。
事情还没结束。
就在去派出所报警之后，殷平山也被抓了。抓他的同样是额济纳旗警方，当地酒泉警方给予了配合。
殷平山被警方带走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神木县，刚走出家门的李慧宁也被捕了，办案的依然是额济纳旗警方。
殷平山与李慧宁，既是“开煤矿”的生意伙伴，也是同一起事件的举报者。他们一同举报了额济纳旗的红柳大泉煤矿，这个煤矿5年开始灭火治理，但火烧了5年也没灭。殷平山等人举报称，那场“灭不了”的火是“人为点燃”的，目的是为了骗取国家的灭火专项资金。
红柳大泉煤矿位于嘉峪关以北160公里处，隶属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举报“人为纵火”的一共有3人，除了殷平山和李慧宁，还有陕西神木县的李兴明。李兴明在被抓捕之前，跑了。
深一度记者在警方的“在逃人员信息登记表”上看到，3名举报人全部“榜上有名”，案件类别显示为“诈骗”。没有参与举报的殷平山的儿子殷占元，也是“诈骗”。
在被捕前，3名举报人还有另一番相同的经历。
李慧宁的家人表示，8月20日被抓之前，李慧宁总能接到额济纳旗各方打来的电话，内容为：“约他谈谈”、“请他吃饭”，以及“不要再接触媒体”。李慧宁不断挂断此类电话，直到下午被警方带走。
此类电话，殷平山和李兴明都有接到。
“官方澄清”与巡视组报告
红柳大泉煤矿的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至今仍没有真相。但在荒凉、边远的红柳大泉煤矿灭火工程项目现场，当地派出所却开始设岗检查，任何进出的车辆、人员，在距离矿山还有七八公里处就要被拦下
距离红柳大泉煤矿七八公里处，当地派出所设置的检查岗
殷平山等3人“接触媒体”的成果，是8月15日的一篇报道。报道的题目为《内蒙古一煤矿燃烧5年系为骗灭火资金人为点燃》，他们就是促成这篇报道的举报人。
这篇报道的核心内容是：红柳大泉煤矿号称投入3.8亿元的“灭火工程”，先后被“人为点火”5次，“人为点火”的目的“疑为争取灭火专项资金”。
事实上，关于红柳大泉煤矿“为骗取国家灭火资金人为纵火”的消息，2015年就曾被曝光。《南方周末》2015年4月29日做了题为《地火“黑洞”：灭火工程还是变相挖煤》的报道。其核心内容与这篇8月15日的报道如出一辙。
8月15日报道引爆了舆论，额济纳旗官方很快发布声明，声明的内容是否认。否认存在3.8亿元灭火资金；否认存在“人为纵火”。
8月16日，额济纳旗官网发布消息称，《内蒙古一煤矿燃烧5年系为骗灭火资金点燃》一文“报道严重不实”。
在这份情况说明中，被指为不实新闻的内容如下：
“其一，说报道‘国家补助3.8亿元’说法不实。2011年至今，上级下拨额济纳旗煤田灭火专项资金总计440万元，残煤收益全部用于灭火工程。
其二，说报道中所说‘灭火工程’被人为点火5次不实。在此之前，额济纳旗公安部门经立案侦查，确定没有人为纵火，任何部门及工作人员从未下达过‘点火’指令。”
红柳大泉煤矿的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至今仍没有真相。但在荒凉、边远的红柳大泉煤矿灭火工程项目现场，当地派出所却开始设岗检查，任何进出的车辆、人员，在距离矿山还有七八公里处就要被拦下，一一盘问登记。此前这里从没有过岗哨，也无人过问，可以随便出入。
8月20日白天，深一度记者曾试图乘车绕过检查岗进入矿区，却很快被身着迷彩服人员鸣警笛驾车追上别停。
另一方面，与额济纳旗政府这份情况说明不同的是，2015年2月5日，中央第十二巡视组向神华集团反馈专项巡视情况时提到：“神华集团煤炭灭火工程管理混乱，一些私人老板受利益驱动并得到“权力”庇佑，打着灭火工程旗号大肆开采和销售煤炭，甚至故意制造煤田火点，谎报灭火项目。有的灭火工程层层转包，造成生态破坏，事故频发。灭火工程成为少数人的“暴利工程”，形成“链条式”腐败。”
深一度记者核证发现，红柳大泉煤矿的开采与经营权属于内蒙古众兴煤炭集团下属的六合胜煤炭有限责任公司，众兴煤炭集团成立于1995年，系神华集团参股的民营企业。
红柳大泉煤矿位于嘉峪关以北160公里处
从承包灭火工程到举报“人为纵火”
因为欠款，殷平山甚至蹲了监狱，2014年10月还被人起诉获刑1年半。
这些经历，直接导致3人走向“举报之路”。他们四处上访，揭露红柳大泉煤矿灭火工程中的各种造假
李兴明和李慧宁在陕西神木县汽车站
殷平山、李兴明、李慧宁3人的人生交集始于额济纳旗，始于红柳大泉煤矿。
2010年，陕西神木的李兴明、李慧宁，结识了此前一直在内蒙古开矿的殷平山，之后他们签下合同，贷下巨款，共同出资承包红柳大泉煤矿的一个项目。
和那个时代的很多煤矿一样，红柳大泉煤矿也是一个被多头转包的工程。
工程的最初中标方是一家名为温州盛达的公司，之后温州盛达转手将工程委托给了内蒙古鑫兴公司，鑫兴公司又把工程委托给六合胜煤炭公司，到了殷平山等人手中，3人已是第四级承包商。
他们没有资格与真正的中标方签合同，甚至无权直接与六合胜煤炭公司签合同。与3人签合同的是温州矿山井巷工程公司，这家公司只是六合胜煤炭公司的一个合作方。
3人之所以能够拿到这份合同，是因为他们可以“前期垫资”，虽然在承包级别上，3人只是最底层的“包工头”，但却是红柳大泉煤矿这项工程的实际执行者。
殷平山告诉深一度记者，额济纳旗政府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这是“灭火工程”，合同上签的也不过是“挖土方”，结算也是按照“土方量”。但3人心里清楚，合同不过只是“纸面上的东西”。在红柳大泉煤矿，不仅可以挖土方赚“工程款”，还可挖煤卖钱。
这是那个年代很多煤矿“公开的秘密”。
李兴明表示，六合胜公司当时也没有按合同规定支付工程款，而是变相用3人所挖的残煤抵扣工程款。
挖出来的煤炭卖出去才是钱，为了获得煤炭的销售权，殷平山等人投入了4000万。其间他们与六合胜煤炭公司间又了发生经济纠纷，经额济纳旗经信局协调，六合胜方面同意让他们继续完成工程。
殷平山等人想不到的是，时代变了，煤价大跌，收益锐减，挖煤抵扣工程款，根本不够。
3人损失惨重，李兴明一度回到老家陕西神木县，以月息三分五从民间借高利贷维系工程运转。到2012年8月18日工程全部结束时，他们共投入1.2亿元资金无法收回。
因为欠款，殷平山甚至蹲了监狱，2014年10月还被人起诉获刑1年半。
这些经历，直接导致3人走向“举报之路”。他们四处上访，揭露红柳大泉煤矿灭火工程中的各种造假，其中就有“为了骗取国家灭火专项资金，矿方人为点火5次，引燃煤层”的内容。
举报者的证据
殷平山被捕前，曾对深一度记者讲述了“人为纵火”的细节。殷平山说，当时矿山上的所有民工、生产都归他管理。每次“人为纵火”前自己都会得到通知，然后他会安排民工去点火
红柳大泉煤矿东火区采区长石增雄证明“人为纵火”的亲笔材料
在所有的举报证据中，2010年11月被聘为红柳大泉煤矿东火区采区区长的石增雄的一份亲笔证明材料尤其引人瞩目。石增雄说：“每次上级领导来检查，我都头疼”，因为“总公司指示要点火”。
石增雄这样描述他第一次被指示点火的经历：“12月27号总公司通知我上级领导检查灭火工程，你必须在东火区点三堆火，烟喻（越）大喻（越）好，我领着小张、小徐、老罗连夜点火，点不着我们就柴油、烂轮胎，终于点着了三个地方的火……”
很快，石增雄发现，这样的“工作”在2010年11月到2012年8月间时常会被指派。
“12月份几号我计（记）不清了，总公司石主任通知我说上级来人检查灭火工程，叫我把东火区两头和中间把火点好，还不能让人看出是点下的火，要相（像）真是自己着的一样。我按照他说的做了，为了点着火共用的柴油有好几大桶……”
在这份证明材料上，石增雄提供了五次点火具体时间和相关细节。
李兴明也承认，自己也曾参与过其中一次点火。据《南方周末》报道，“他（李兴明）说，需要用铲土机将废材和废旧轮胎倒进坑道深处，点火烧上一夜，最后周围的煤层也就真的能被点燃，烧起来。”
8月19日，殷平山被捕前，曾对深一度记者讲述了“人为纵火”的细节。殷平山说，当时矿山上的所有民工、生产都归他管理。每次“人为纵火”前殷平山都会得到通知，然后他会安排民工去点火。
殷氏父子等4人与参与“人为纵火”工人的联名材料
深一度记者与殷平山的对话
深一度：煤矿到底有火没火？
殷平山：原来基本上没火，但冒烟的情况是有的，冒烟说明下面有自燃现象。但是也见过火。
深一度:你自己见过点火吗？
殷平山：没有亲自见过，但每次点火我都知道。
深一度：为什么？
殷平山：因为当时矿山上的所有民工、生产都是我管，他们每次都要通知我，要我安排民工去点火。
深一度：他们是谁？
殷平山：就是六合胜公司。
深一度：一共通知过几次？
殷平山：印象中是四五次？
深一度：都是谁通知的？
殷平山：前四次都是潘友江，后一次石永清，他们都是当时六合胜的矿山经理。
深一度：你又是怎么安排的？
殷平山：我再通知石增雄，他当时是矿山的生产矿长，负责管理矿山现场的生产和民工。
深一度：当时现场见到点火的人有多少？
殷平山：起码有四五十人，经常见到的主要是民工。
深一度：点火用的是什么材料？
殷平山：主要是当地产的一种枯死的植物梭梭草，是一种草本植物。还有废轮胎，上面都要浇上废柴油、废机油。
深一度：每次要用多少点火材料？
殷平山：用四轮手扶拖拉机拉四车梭梭草。再用翻斗车拉两车优质煤倒到点燃的火上。每车大约20吨。每次点两三堆火。这样燃烧时间才长，烟也大。着起来就不灭了，有时反而把其它煤层引着了，看着让人心痛。
深一度：点火的目的是什么？
殷平山：就是为了拿到国家的救火工程款，更重要是，可以合理合法地开挖煤矿。
深一度：这怎么讲？
殷平山：因为开采煤矿要五证齐全，包括开采证、环保证、土地使用证、税务证、工商营业执照等，使用爆炸物品还要办手续。但要办齐五证，很难很难，事实上不可能办齐的，尤其是开采证，就不可能办下来，因为2008年以后，国家就停止了办理小型煤矿开采证。所以，要想开采煤矿，就得另想办法。给“自燃”的煤矿“灭火”，就可以巧立开采煤矿的“名目”，这在当地叫“以灭带采”。
深一度：具体怎么讲？
殷平山：就是按说，灭火是把燃烧的煤层，用挖土机挖出，然后将其熄灭。而熄灭后的残煤，是可以对外销售的，不必办理五证。所以，有人就钻这个空子，说是灭火，其实是以“灭火”为名，开采原煤。火永远不灭，就永远有煤可以采。
深一度：这种“以灭带采”的情况在当地普遍吗？
殷平山：普遍。我们只是“先上车后买票”，是靠人为纵火开采露天煤矿的案例之一。
深一度：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灭火工程的？
殷平山：我们是2010年9月29日同李慧宁、李兴明、张永平与温州矿山井巷工程公司大泉第二项目部签订的《红柳大泉煤田灭火工程施工合同》。然后我们筹措资金，组织工程机械和数百名民工就开始进行施工，其实就是挖煤。而其实从2010年的5月，挖煤的工程就已经开始了。但实际上内蒙古自治区煤炭工业局批复工程项目的文件（内煤局字《2011》216号）是在2011年6月15日。就是说，工程是在政府批复一年多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我们接手这个工程已经是第四道手，是接第三道手有政府背景的六合胜公司的活。我们之所以能与温州矿山井巷工程公司大泉第二项目部共同接手六合胜公司的活，是因为我们可以前期垫资。
深一度：拿到国家批文后，矿山又点过火吗？
殷平山：之后就没点过了。可能一是国家反腐力度加大，没人敢点了。二是之后煤价下跌，挖煤不再赚钱了。没有利益驱使，也就不会再去点火了。但是当初的行为已经造成现在矿上火情很大了。
深一度：现在当地政府又组织施工队开始灭火了？
殷平山：一时半会儿是灭不掉的，要把原来挖出的土方再添回去，总共要动用的土石方就得有1200万方，没有半年时间完不成，成本也要4000万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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