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昨天在《人物》上读到一篇写赵本山和赵家班的文章，十分畅快。我对赵本山一直觉得很亲切，他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戳中我的笑点，我也知道他遭到过许多文化人莫名其妙的批评，那些人跟幽默有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看到赵本山还精神饱满地活着，让人欣慰。
文章很长，细节丰富。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些情节有：
说赵本山很容易和人拉近距离，跟人聊家常，每一句话都不落地上。他还有一个小技巧，把衣领反过来，让人看看是啥牌子，像个不谙时尚、担心买错衣服闹笑话的长辈。
说赵家班使用了不少南方人做管理，因为南方人细致，跟演员沟通不容易发生矛盾，还有南方人做事胆量比较小，“这要是一群东北人做，可能公司就做黄了”。
说赵本山爱做菜，戏里戏外都是厨子，他常做的菜是鸡刨豆腐和酸菜，豆腐总是炒得稀碎，最受欢迎的则是大锅炖鱼。大酱每餐必不可少。
说赵本山爱玩狼人杀，玩得很入迷，有一回在场上跟徒弟吵起来了，徒弟第二天来道歉，说“他们都说我了，咱们跟老师玩游戏，就让着点他呗。”赵本山早不计较了，这下不乐意了，“大伙要让着我，那还玩啥？那不哄我玩呢？你可别那么整。”
还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总之通过这篇文章，你可以看到一个风口浪尖上走过来心有余悸积攒了很多生存智慧但又对语言艺术割舍不下的这么一个有趣而高深的老头。好消息是《鹊刀门》激发了他的兴致，如无意外，未来几年我们能看见他更多的表演。
结果今天早上，赵本山上热搜了，词条是“赵本山给徒弟补近亿税额”。广为传播的还有一个点，赵本山最担心徒弟们交到了坏朋友触碰红线，公司设有团队负责常年验尿，会突击检查。这两个点都是文章里的，但只看这个热搜词条，你完全得不到文章从整体上要传递的信息。你还以为赵本山故意给自己宣传一下子。另外不少网友在表扬赵本山的同时，开始敲打赵本山徒弟。
赵本山替徒弟补税，这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大规模一宣传，有点变味了。其实整篇文章看下来，赵本山还是挺想低调的。他借钱给徒弟买房，有的不还，他说：“他不还也不吱声，我也不能要啊，不给就算了。”但围观群众觉得补税这事值得宣扬，于是就上了热搜。
我更不想掺合人家的私事。写这篇文章，一是想表达一下对赵本山的喜爱，但更想要谈一谈热搜这个现象。
热搜是当代人认识世界的一个窗口。但这是一个很坏的窗口。BBS时代的窗口是热门文章，你点进去，它好歹是一篇有头有尾的文章。你先看见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再看各种各样的跟帖讨论。热搜呢，你一点进去就是一堆长舌妇（以及长舌男），这人嚼一口，那人嚼一口。人人嘴上挂一片隔夜的韭菜叶。你只知道一堆人在扯这个事，但你翻半天也看不清事情全貌。
热搜真可谓信息碎片化时代的集大成者。已经碎到没有信息了，只剩下信息渣。
但是热搜正在塑造一代热搜人。热搜人通过热搜这个狭隘而零碎的取景框观看世界，议论世界，逐渐把自己变成一堆信息碎片的随机拼图。他们看不见一篇逻辑完整的文章，看不到一个具有内在复杂性的人，甚至看不到一个事情的酝酿、发展和结束。
他们看到的永远都是某个人的某个姿势某句话，某件事的某个侧影，某个现象的某个切片。他们对着这些切片疯狂发泄自己的态度，发泄完了便不再关心，下一波热搜上来继续发泄。还有人记得一周前的大新闻吗？哪怕天崩地裂的大事件，都简化成一通输出。在理解之前，先疯狂输出，用输出来置换内心的愤怒、无奈、哀伤。
媒介即信息。一个人通过什么样的媒介关注世界，决定了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通过热搜，人们把自己变成世界的一条弹幕。
伊凡·克里玛几十年前在《布拉格精神里》里，慨叹“捷克语正在衰落，每一个方面都在衰败。”语言衰败的表现是，词汇量不断缩减，表达方式越来越自动化。他说：“捷克口语越来越变成退化的新闻语言，因为它充满着现成的词汇和短语。”语言衰败的结果便是，人们日复一日地说着一些人云亦云的废话。
语言衰败自然也意味着智力的衰败，人最可宝贵的生命力的衰败。
从理论上讲，每个人就像每片叶子一样都是独特的，但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把你拧成一颗通用的螺丝钉。你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捕获然后稳固住自身存在的独特性。
本雅明说：“人在语言之中传达着他自己的精神存在。而人的语言是通过语词来言说的。因此，人是通过对其他事物的命名来传达其精神存在的。”用我自己的话说，人就是表达。
热搜人以为他们在热搜词条里肆意发表着对世界的种种高论，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才是被算法规训的对象。当他们到处寻找嘴替的时候，规训已经达成阶段性目标。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机器越来越像人，人越来越像非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表达训练是一个严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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