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林世钰
8月31日，告别那天，当你跑回宿舍时，我捕捉到了阳光下你动如脱兔的背影。长发飘逸，黄色牛仔裙包裹着你青春蓬勃的身体。
美啊，请多停留一会儿。可是转眼间你就不见了，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铺在地上。
不远处，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教堂默立，任凭夏日的风儿来回穿梭。一个声音告诉我：不必追，不必追，孩子并不属你，她有她的方向。
离别是人生的一部分
那刻的心情，和十五年前送你上幼儿园时几乎一模一样。我默默地对空旷的校园说：这个午后，我把这个捧在掌心十八年的宝贝交给你了，请你善待她。
我慢慢走向坡上的天文台，旁边的雏菊没心没肺地开着，一片热闹的金黄，愈发衬托出了我的孤寂。钻进车里的那一刹那，在眼眶里打转许久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我知道这一天终要到来，虽然此前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自以为通透旷达，可是啊可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仍旧怅然若失，仍有万般不舍——这个我一寸一寸养大的孩子，我熟悉她的一颦一笑，深谙她的一言一行，她从此将奔赴自己的辽阔世界，在物理空间上与我渐行渐远。
图为学校的天文台
亲爱的孩子，我不知道你那天心情如何，但是按照我以往的生活经验，奔赴新生活的人多半是兴奋和愉快的，而留守的那一方则要独自咀嚼孤独和寂寞。
当天下午，我一个人怏怏地驱车去波士顿郊区的Salem小镇，参观一个心心念念很多年的徽派建筑博物馆“荫余堂”。
老实说，参观当会，我被这个由美国人一砖一瓦运回、原貌重修的建筑物给震撼住了，忘了自己是个刚空巢的母亲。我记录了很多细节，进入了类似当记者时痴迷的工作状态，一直待到闭馆。
黄昏时分，当我步出博物馆，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小镇街道时，这才想起自己已是空巢。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黑披风一样笼罩上来，我决定用购物和美食安慰一下自己孤寂的心。我留连于路边每个小店，买了一大堆工艺品、衣服和书籍。
入夜时分，寻到一家餐馆，刚坐下，服务员就拿着菜单过来问我：Just one person？我看了看周围，不是成双成对，就是携家带口，于是默默点了一下头。
一个人的晚餐
等上菜的时间，我注意到斜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父母和他们五六个月大的孩子。孩子用手去拽桌旁盛开的花，母亲把他的手拿回来，孩子开始哇哇大哭。
母亲对我抱歉地摊了一下手。我微笑地看着她们，突然之间泪湿——你小的时候，我和爸爸经常带你去户外玩，你对周围的一草一木、一鱼一虫充满好奇和怜悯。
有一次，你捡了一片小树叶放在大树叶的上面，然后放在水沟里漂走，说这是树叶妈妈背着树叶宝宝过河；你甚至在路边守着一只被人踩死的大蚂蚁很长时间，说等下蚂蚁妈妈会来找宝宝，找不到一定很伤心……
陪伴你的十八年中，我清楚地记着你成长过程中的许多细节，看着你如何一点点从一个懵懂的女孩成长为一个明亮美好的姑娘。
说真的，我甚至有点嫉妒那个母亲，她还有好多时光和孩子粘在一起，孩子依然依恋她，虽然辛苦，但是不无甜蜜。
况且，养育一个幼儿会让母亲觉得自己依然年轻，哪怕可能只是一种错觉。而当你面对一个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的孩子时，他们会提醒你时光流逝了很久的无情现实。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直到被博物馆门口飘荡的吉他声和歌声吸引过去。
天哪，这个衣衫洁白的歌手唱的居然是Pink Floyd的《Mother》，多么应景！
我干脆坐在博物馆门口的台阶上，听着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趁着中途他停下来喝水抽烟的当会，我走过去和他聊天。我告诉他，我今天是个伤心的“mother”，刚送完女儿上大学，谢谢他的歌声安慰了我。他笑着说：“离别是人生的一部分，学会适应吧。”
聊天中，得知他是本地一个吉他老师，一周有两三个晚上在博物馆前唱歌。他开心地和我聊起小时候学音乐的各种趣事，并送我一首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有意思的是，他竟然把一句歌词改成“一个母亲要走过多少路，才知道离别是人生的必然。”
离别是人生的一部分
孩子自有她的方向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对面的商业城灯火渐渐昏暗，我知道要离开了。放了五美元在歌手的吉他匣子里，和他道别，然后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把车开回酒店。
亲爱的女儿，说真的，我一向睡眠良好，可那是我一生中少有的辗转反侧、睁眼待天明的夜晚。
我的脑海像个时光放映机，不停回放你成长的各种场景。你出生那晚与我的第一次对视，你第一次学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你第一次在池塘里捞蝌蚪，你第一次去香港迪士尼乐园，你第一次“喜欢”上幼儿园里的一个小男生，你第一次上台表演弹古筝……
我真的很难相信，你怎么突然之间就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我明明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啊，是谁偷走了那个梳着童花头、笑得眉心皱成一团、会甜甜地说“我爱妈妈爱到心里开花”的小女孩？
是岁月这个神偷吗？是掌管世间万物的神吗？是单向而行的命运吗？
谁把小时候的你偷走了？
打开你的朋友圈，发现你晒出了一些学校生活的照片。看得出，你很适应新的环境，已经交到一些新朋友，正享受着自己人生的华年锦时。
嗯，很好。看来，需要重新寻找生活方向的是我，而不是你。
好比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冲上云端，它的方向是无限辽阔的“前方”。而留在“后方”的母鸟，则要收拾一下凌乱的鸟窝，整理一下自己芜杂的心情，适应一下突然空荡的生活。
在外面游玩了几天，终归还是要回家的。夜里九点半，当我从波士顿驱车回来，一脚踏进乌漆嘛黑的房子时，我就冷静地告诉自己：是的，那只你精心哺育多年的小鸟离开了，它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你也曾是一只伶俐的鸟儿啊，经过多年在地上的扑腾，羽毛已经斑秃。还好，梳理一下尚可如鹰展翅上腾。天空仍在头顶蔚蓝着，只是你很久以来光顾着看地面，而忘了举目望天了。
况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不长不短的旅程中，无非是被人陪伴一程，或者陪伴别人一程。目的地一到，各自下车，奔赴下一站，接着遇到不同的旅伴。
夫妻之间，母女之间，朋友之间，莫不如此。如果相处时倾情爱过，那么离别时无憾无悔。
扪心自问，陪伴你的这十八年，我还算一个好母亲，尽量保护你本有的天性，尽量尊重你，让你成长得像一棵自由的树。
一旦把事情想透，我就安然了，当晚睡得无比香甜。次日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吃了早餐，开始慢悠悠地收拾家里。家里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你的气味，散落着你的笑声。你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依然立在桌上，画笔摊开，似乎你离开片刻就会回来。
但我知道，再次相见，恐怕要两个多月以后了。再往后，可能隔着更长的时间，更远的距离。
闺女尚未完成的画
我必须无条件地爱你
我想起自己1992年上大学的情景。当你的外公在暮色中踏上公交车，与我挥手道别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那时我刚从小县城来到武汉这个大城市，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半年后，我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假期一般都在外面旅行一圈后才回家。
某年冬天，我难得接到你外公的亲笔来信，平素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他，竟然“央求”我一放假就回家，那句“为父的一片思女之心，你是知道的”深深打动了我——你的外公从来没有这么柔软直接地表达过自己的爱。于是一放假，我就迅速回家了。
几年后，我又到北京读书工作，离家乡越来越远，陪伴外公外婆的时间越来越少。你出生前的那几年，一有假期，我就四处旅行，很少想过回家陪伴他们。因为我觉得他们还不算太老，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而我依然年轻，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还很旺盛。
2020年，你的外婆刚动完一场大手术，天气晴好时，我会陪她在屋顶晒太阳。她告诉我，那几年，一到假期，她就满怀期待，开始收拾我的房间，被子和枕头都晒得松松软软，有阳光的味道。可是经常没有等到我回来，于是又把被子和床单收起来了。
如今我也是一个母亲，深深理解当年那个母亲的失望。我走过去，轻轻拥抱了她，我的单薄如棉花的母亲。我触到了她的满头白霜——1992年我上大学时，这个女人才38岁，可是一头青丝啊。
记得我去武汉那天，她穿着紫色上衣和黑色短裙，手里拿着几串我爱吃的橄榄，挤到车窗下递给我。尽管她面带微笑，我还是看到她眼里转动的泪珠。
时光带来一切，也带走了一切。
今年夏天，你终于高中毕业了，我心想，这下可以回去陪伴他们了。可是，你的外公外婆动过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性情也变了许多，对外面的世界毫无兴趣。
看到他们变化如此巨大，我心想，天哪，老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而我，没有陪伴他们度过人生由盛转衰的艰难十年，何等遗憾！
亲爱的孩子，将来如果可能，能否每年陪我和爸爸旅行一次？在我对世界仍有兴趣之时，希望我们可以拥有一些共同的美好记忆。
那天看到你在阳光下跑向宿舍的身影，我突然想到1992年外婆在小镇车站送我的情景。一样的依依不舍，一样的泪光闪闪，一样的心无所依。
当年我是那个离家的孩子，身后洒满母亲挂念的目光；如今我是离家孩子的母亲，本能地把同样的目光洒向你。
这个身份转换的背后，是十八年岁月的堆积。一个母亲需要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流多少汗水和泪水，担多少惊受多少怕，才能把一个小肉团养成一个青春正好的男孩/女孩！
我很感恩，有你这样干净美好的孩子，丰盈了我在地上的生命，让我知道何谓“爱是恒久忍耐”。
开学当天，走过校园的闺女
知道吗？亲爱的孩子，2005年4月4日晚上10:00，从你睁眼与我对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上辈子一定认识我。不然，你为何在时间的荒原中，于千万人之中，偏偏投奔了我——一个如此普通的女生，让我成为你的母亲？因此，我必须无条件爱你。
昨天晚上临睡前，你激动地告诉我，妈，我发现了一个帅哥，真的好帅喔。我催促你：小姐姐，赶紧哪，心动不如行动。你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们也是上辈子的闺蜜。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本文图片均有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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