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 相 故 事 -
小时候总缠着姥姥给我讲她和姥爷的故事。
在我印象里，那个时代的爱情，很平淡，也很纯粹。
-1-
那年她初次见到他。山花烂漫，麦苗青青。
隔壁有人进来喊“淑兰，你家的麦子被牛啃了。”她出门一看，果真看见一头黄牛正在啃她地里的麦苗。
她去赶牛，自己却被牛赶进了麦地的一角。她急得直跺脚“哪个杀头的牵牛来吃我家的麦子！”
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过来：“我”。
她看了那人一眼，羞得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人却开口:“你年纪小小的，怎么骂人？”她恼羞成怒，“谁让你家的牛吃我家的麦子！”说罢转身跑回家。
再次遇见，她在菜园子里锄草，光着脚踩在锄过的黄土上，露出白皙的小腿，荷叶边的绿绸子衣裳就像水塘里青油油的荷叶。
正锄得带劲，听见人说话：“你看，就是她！”她抬头，路边两个人，那人指着她对旁边穿着军装的人说话，是上次挨她骂的那个人。
穿军装的人看了她一眼，“太小了，我不要。”
“你嫌她小，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嫌你老呢？”
她被那人的话弄笑了。细想了下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莫非……她爸给她说的人家就是他？想到这，她也没心锄地了，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那一年，她十三岁，他二十三岁。
-2-
过了十五岁，每逢节日就会有人接她走，她娘说那是她婆家，让她去婆家过节。
过年前几天，她又被接到婆家。除夕那天，他回来了，穿着一身军装进了门。她拿着糕点的手缩了回去，不知为何，看着裹挟了满身风雪的他挺立在门口时，她的心晃晃荡荡，无来由的瑟缩了一下。
她转身进厨房跟婆婆说：“我要回家。”
“过完年再回去吧！”婆婆拉着她出了厨房，将她推到他身边，“老四，你带她玩一下。”她拉紧了婆婆的手，婆婆将她的手放在他手里:“去玩玩罢！”
“她要回去就让她回去吧！”是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她就被吓得没了哭声。婆婆笑着说:“这才是个好姑娘嘛！”顺手拿了块糕点放在她手里。她攥着糕点放也不是吃也不是，只一个劲地偷偷撇他。
吃饭的时候，她只夹自己面前摆的一碟花生米，眼馋着桌子中央的几盘大菜却不敢伸筷子去夹。婆婆给她夹了肉，她偷偷瞄一眼他，他正若无其事地喝着粥，她才小心翼翼伸了碗接过婆婆夹的肉。
夜里，她烦闷得很，第一次失了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听见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3-
出嫁那天，林子里的桃花开得簇簇拥拥，风一来，晃得人心里就像开了一朵粉色的桃花。
娘给她换上新布鞋，套上新裁的红衣裙，喜帕一盖，就上了轿子。
喜轿在山路颠簸了不知多久，终于安稳地停了下来。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修长又白，就是有点粗糙，她犹豫了半天，搭着他的手下了轿。
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他一下子背了起来，趴在他宽阔的背上，跑着进了家门。
春来寒往，到第二年桃树已结下累累硕果，她嫁进来一年多了，婆婆见她肚子一直没动静，对她的态度冷淡了不少，有要儿子休妻的意思。
她忐忑不安，不想他竟对婆婆说：“好女不嫁二夫，好男也不娶二妻！”就在这他对她说咱去抱个孩子吧，她点点头，没过一个月，他果真抱回来一个女婴。他们为她取名季兰，合着两人的名字。
又过了两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生第一个孩子他坐在产房外一天一夜没合眼，孩子出生，他比分娩的她还憔悴几分。
二女儿七岁那年嗝血不止，他因公务在外，她背着孩子四处求医，也不知走了多少山路，磨破了多少双布鞋，孩子治好了，她却一下子苍老了不少。村里的女人有意无意背地里说嫁给当兵的男人就和没男人一样，她却从抽屉拿出他寄回的信，给他回了“家里一切安好，勿念”八个字。
最小的儿子三岁那年，他从部队回来，握惯了刀枪的手开始扛锄头犁耙，种田种地，一家人过得倒也安稳踏实。那时国内难得的有了一段安定日子，他骑马赶回家，将儿女揽进臂弯，对她笑得温润：“以后我就守着你们娘儿几个过日子了。”
-4-
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隔年七月，卢沟桥事变。他接到电报。她假装不在意：“是又要打仗了吧？”他们住在十拐八弯的山旮旯里，对外面战况并不了解，她以为只是一场小战。
那场战争是残酷的，死伤不计其数。她日日在家里熬着等着，如坐针毡。
腊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她接到一通电话。那头是他喑哑的声音，他才刚喊了她的名字，她就滚下了泪珠，语气里半是责怪半是欣喜：“终于等到了你消息。”
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这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淑兰，嫁给我让你受苦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同他说话，后来，再没有他的任何音讯。
七年之后，抗日胜利，同乡参兵的人回到家乡对她说，他死在卢沟桥事变的那年冬天，日本人扔炸弹炸碎了他所在的窑洞，他扑到两个新兵身上，炸得血肉模糊。
她哭了两天，饿了两天。然后上灶做了饭，煮了一大盆笋，摆好碗筷，对着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季生，我给你煮了笋，你吃不成，魂也到家吃一口罢！”
她找出他的衣服为他做了衣冠冢，坟墓在院后面，坟头向东。
这一年，他四十二，她三十二，他们最大的孩子十四岁，最小的四岁。
-5-
“他走了四十年了，到现在他还时常出现在我梦里。”老人说着，嘴角漾起微笑，像是在回忆过去。
“您觉得嫁给他值吗？”我问姥姥。
“当年那些人都说我是这个村子里最俊俏的姑娘，说你姥爷配不上我。”老人撩了撩鬓角的碎发，她的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向后挽着发髻，插上自制的古铜发夹。
“可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好像认定了他一样。”老人抿嘴一笑。
中秋前一天，姥姥离世了。四十年了，她终于，又可以见到姥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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