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8日，在被判死刑的这个上午，杜少平或许想到了6173天前的那个雨夜。
雨夜
2003年1月22日腊月二十，53岁的湖南新晃一中教师邓世平从腊肉店出来，又去忙他的工作。
他负责一中操场跑道工程的质量监督管理工作，这座县城最高学府正在向高级中学过渡，新建400米标准跑道，而且为后面的50周年县庆提供场地再合适不过。
邓世平
同事回忆邓世平脾气直、敢讲真话，看见乌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藏着掩着。因为操场质量不过关，他一直不肯签字。
这个操场的修建就是乌七八糟。投标过程不透明，建筑过程也一直问题连连。比如头一天刚砌好的堡坎，第二天晚上下大雨就全部塌了。后来校工曾找来校长一起亲自查看验收，邓世平当场用水龙头冲了一下墙体，结果石头墙大部分垮了。
邓世平非常不满，他曾向校长黄炳松反映工程质量存在问题，但并无结果，计划工程结束之后去举报豆腐渣工程。
今年6月22日，新晃一中通往跑道的路旁仍有了“堡坎松动危险！请绕道通行”的危险提示牌。堡坎俗称护坡。
当年，教育局真的收到了一封关于操场工程质量问题的举报信，一位当年的在校老师张航表示，“听说教育局反映给学校，让学校来处理这个事情。很多人猜测举报信是邓世平写的。” 回到1月22日中午，邓世平碰到了负责工程的杜少平。
杜少平做过车工、技工、售货员，下岗后开过五金店，拥有一家KTV，在当地黑社会颇有根基，通过舅舅、新晃一中校长黄炳松的关系，这个外行拿到了这个报价95万的工程。 偷工减料、虚报工程款的认为，严格的邓世平“挡了财路”。
而且此前因为工程污染水塘引发争议，杜想要找黑社会摆平，被邓世平劝下。此外，在一些纠纷的处理上，杜少平认为邓世平没有对其袒护，“胳膊肘往外拐”，遂产生矛盾。
面对举报的威胁，杜少平早就心生毒计。多名证人的证言显示，案发之前的一段时间，杜少平向罗光忠等几名手下人员称，想“搞死”邓世平，让手下人想办法，但不要声张，“谁说出去杀了谁全家”
这天杜少平把买来的迷药放到饮料里，支开和邓世平一起的老师，迷晕邓世平之后，以胶带捆绑手脚头部等方式与罗光忠将他锤杀，案发现场留下了长约20厘米的鲜红血迹。
新晃一中平面图，圆圈处就是被挖开的足球场一角，疑似邓世平的遗骸就埋在地表下方。
下晚自习后，二人将尸体掩埋在操场土坑中，挖掘机冒雨作业，推了20多分钟。第二天，罗光忠又指挥铲车把土坑填平。
乌云
邓世平失踪后的那几天，女儿邓玲以为父亲是离家出走或者被绑架了，几天后肯定会收到消息。没想到几天后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们越想越不对，梳理父亲的工作和交往人群，她们开始怀疑父亲的失踪与学校、杜少平有关。 他们找到学校，当时的校长黄炳松组织教职员工搜山，找了几天没找到就停止了。但是邓家人没有停止，他们张贴寻人启事，去电视台打广告。
黄炳松
2003年1月25日，邓世平妻子到新晃县公安局报案，但毫无进展。儿子邓蓝冰记得，父亲失踪时，邓家的亲戚曾去找过杜少平，对方否认和父亲的事情有关。
邓家四处寻找无果，全部搬出了县城老家，父亲成为绝口不提的话题，家庭气氛一直“笼罩在乌云里面”。
阳光要到很多年后才能出现。 “开始的那几年，母亲哭，我也跟着哭，后来眼泪哭干了，人还是找不到，只有暂停寻找。”
邓玲说，她大学毕业后在长沙工作，弟弟也考到长沙，他们把母亲也接了过去，从此离开了县城。
如今县城里的这栋四层小楼，邓家姐弟很少回去，前几年他们把房子重新装修准备出租，可是除了一层的两个门面，楼上几层房子因为漏水和没有天燃气，一直没有租出去。
以前父亲性格风趣幽默，除了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还是活跃气氛的主角，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很温馨。父亲失踪后，母亲成了家庭经济支柱，邓玲成了活跃气氛的担当，但是“家永远缺一部分”。
邓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成了邓家决口不提的话题，一家三人怕彼此伤害，最后都变沉默了。“家庭的气氛像笼罩在乌云里面，空气像结冰了一样。” 邓蓝冰记得，有一次她和弟弟、母亲开车回家，一个多小时，三人没说过一句话，快到家时，她实在受不了，播放了一首音乐。
博弈
邓世平家人奔走的同时，杜少平也在拼命掩盖犯罪事实。 他首先想到找自己舅舅、校长黄炳松帮忙。 作为学校的负责人，黄炳松当时并没有报案，反而被指亲自指挥填埋操场。随后他找到了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党委副书记、政委杨军。
此人是1962年生，正好是杜少平的同学。黄炳松以钱物请托其出面帮外甥掩盖犯罪事实。
杨军
其他接受黄炳松请托的人，还有时任怀化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正科级侦查员、副主任法医邓水生，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党委委员、副局长刘洪波，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曹日铨，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陈守钿，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民警陈领等等等等。
杨军等人接受请托，干扰、误导、阻挠案件调查，导致该案长期未能侦破。
据家属的举报材料，他们找过学校、当地公安局、教育局，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当年3月，他们针对邓世平失踪案向省公安厅寄了有关材料，省公安厅对此事非常重视，并将此案转给了怀化市公安局进行调查。
怀化市公安局指派了邓水生负责此案。邓当时是怀化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正科级侦查员、副主任法医，新晃人。
4月中旬，邓世平家属问邓警官破案有希望吗？警官说：“我们要先扫清外围，最后才能找杜少平，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邓世平被害的证据。”5月中旬，我们又问邓警官破案的情况，警官说：“要先扫清外围，最后才能找杜，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邓世平被害的证据，也不排除他离家出走的可能。”
据邓世平儿子邓蓝冰说，邓水生在现场的墙上采取到了血样，准备带去跟受害人父母的血液做DNA鉴定，结果当晚在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怀化了。如果当年警方顺着案发现场提取到的血迹进行鉴定，邓世平断然不会埋尸操场长达16年之久。
各方态度
实际上，邓水生也收到了黄炳松的请吃和财物，其他不履行职责还包括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副局长刘洪波、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曹日铨、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陈守钿、时任新晃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民警陈领。
所以到了后来，邓蓝冰再问邓水生情况，得到的回应就是“我们又没有看见他的尸体，说不定再过七、八年破获其他的案件时，会把这个案件带出来。”再问有没有找过杜少平，邓回应说“没有找过，要扫清外围才能找他，以免打草惊蛇。”
今天回看，这两个回应颇值得琢磨。 2003年5月，邓世平的母亲找到县检察院，想请他们帮助破案。当时的检察官对她说：“黄炳松担任了10多年的校长，社会交际非常广，与许多政府官员包括我们检察长的关系都相当好。我们不敢帮你，你在新晃县可能找不到证据。”
邓世平儿女所写的《邓世平被害案材料》。图自央视网
2004年初，杜少平为一个黑社会成员接风时喝大了，嚷嚷着“有个老师讨厌，两个挖掘机给他埋掉了”。
或许是为了对抗真相的传播，当时黄炳松赶紧四处散布谣言，称邓世平携款潜逃。 杜少平此时也做了两手准备，和他的老婆离了婚，把房屋、存款、所有财产全部转移到老婆名下。
但怀化市局的调查也不了了之，家属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很难推进，案件的声量逐渐降低。 杜少平也借着从操场工程拿到的百万黑钱，重开了KTV，组织黑社会团伙，通过放高利贷、暴力逼债等方式牟利，曾向从KTV跳槽的员工泼硫酸，成了县城一霸。
新晃县公安局政委杨军，2004年成为局长，2006年调到了新晃以东45公里的芷江县担任公安局长，一口气干到2015年。 恶人得势。操场埋尸案，在新晃成了一个口耳相传，但谁也没有确切证据的传说。
凤凰网《正面Face》截图
直到杜少平被抓。成为新晃扫黑除恶行动的一个典型被通报，许多人才将平日里的谈资口耳相传。传到网上，传到更小一辈的人群中。
阳光
邓世平失踪的这16年，杜少平的欲望不断膨胀，而邓家的努力也从未停止。
2003年，邓世平的女儿邓玲大学还没毕业，她本来打算进入一家事业单位，安安稳稳过一生，但这件事改变了她，她认为只有创业才有机会，她开过店铺，开过化妆美容培训学校，还开过两家公司。“创业能挣到很多钱，能结识很多人脉资源，能让自己快速强大。等我各方面强大了，也许就能找到父亲了。”
儿子邓蓝冰也一直没有放弃，他曾想过挖学校的操场，但最后没办法实行。但后来正是他的一封举报信，让这件事情进入公众视野。
举报信截图
但这起案件的进展有很大的偶然性，从2002年到2019年，越来越狂、犯事无数的杜少平终于栽了。
6月21日，杜少平名下的夜郎谷KTV已被查封，有人已经敢拿他打趣，说他的“夜郎谷KTV”的名字一语成谶，他就像“夜郎自大”成语里的男主角，在一方土地称王称霸，却不知其实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2019年4月，新晃县公安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通告，称成功打掉杜少平犯罪团伙，抓获杜少平等7名犯罪嫌疑人，欢迎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检举揭发该团伙违法犯罪线索。
知情人纷纷到公安局指证。 包括8万高利贷变成十几万还被威胁殴打的张学坤，还有因高利贷被杜少平捅了两刀的吴英水，很关键的还有因为杜少平拖欠工程款而举报的杨传定。
2015年杨传定因为讨要工程款与杜少平发生冲突，杜少平恐吓说“用不了50万我就把你人头买掉”。杨跟杜少平说，“我又不像一中那个老师，活活被你埋掉，如果我死在这里，我家人都会找过来。”
杜少平的脸当时就红了。后来又威胁杨说“我有一支枪，还有二十发子弹。”“艾滋病毒我随时搞得到，只要你承受得住”。 4月，在公安机关的强大攻势下，杜少平交代了埋尸的案情。
被抓获的杜少平
6月，公安机关进一步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杜少平涉黑涉恶线索，纪检监察机关将对杜少平背后的“关系网”和“保护伞”进行深挖。
湖南省副省长、公安厅长许显辉高度重视，立即派出刑侦专家组进驻新晃县开展工作，要求“坚决落实中央和省委扫黑除恶工作部署，对涉黑涉恶违法犯罪，不论历时多久，不论涉及到谁，都要深挖细查，除恶务尽，一律依法严惩，决不姑息。要给死者以告慰，给家属以抚慰，切实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和法治尊严。”
6月下旬，挖出的尸骸确认为失踪的邓世平，相关多名嫌疑人被抓获。随后案件进入审查起诉阶段。
11月14日，全国扫黑办对督办的新晃“操场埋尸案”案件办理提出要求，抓紧推动案件查深查透、办成铁案，及时回应社会关切，彰显法律公平公正。
中央政法委秘书长、全国扫黑办主任陈一新表示，“操场埋尸案”性质极其恶劣，沉冤长达16年，全国扫黑办将该案列为督办的重大案件，办好该案对于惩治犯罪、弘扬正气，深入推进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具有标志性意义。
11月26日，此案涉及的19名公职人员分别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等相应党纪政务处分。其中10人因涉嫌犯罪被依法逮捕并移送审查起诉。
天晴
在12月17日下午的庭审中，公诉人出示一组现场证据——邓世平的遗骸被挖出，后来拼接成一个人形的轮廓。
公诉人的声音停了一下。 旁听席坐着的人都神情肃穆，宽敞的法庭内沉寂得几乎令人窒息。
后来，辩护律师询问杜少平，是否对当年杀害邓世平感到悔恨？ “那是肯定的。 ”杜少平回答。 他低头对着话筒，语速保持着不快不慢。 对检方指控的杀人事实和出示的证据，他均表示“无异议”，但对作案前后的部分细节有不同看法。 于是法官仔细问他，他回答： “等辩论的时候再说吧。 ”
有一次被押下庭，快到门口的时候，杜少平侧脸望了望被告人亲属所在的旁听席。 他突然双掌合在胸前，微微低头，然后在法警的催促下离开。
罗光忠和杜少平今年都是57岁，但看起来罗光忠更显苍老。 在法庭回答提问时，罗光忠操一口浓厚的地方口音，声音不大，语速较快。 被害人家属的代理律师周兆成问罗光忠，是否为杀害邓世平感到内疚？ “我不但感到内疚，我还伤心。 ”罗光忠说，邓老师是一个讲原则、负责任的好人，“我有罪，我对不起邓老师，还有邓老师的家人。 ” 罗光忠说，当年案发后，他内心不安，此后每年都在春节和“鬼节”的时候，悄悄给邓世平烧香、烧钱纸。
12月18日，杜少平被判死刑，坐在被告席上的他没有太多表情，只有听到挖掘遗骸的过程时，低下了头。
6月在挖掘遗骸现场，挖掘机挖到几块七八百斤的石头。女儿邓玲无法想象“父亲被埋时，还被压了几块巨石。”
邓蓝冰表示，他们等这一天等太久了，现在情感很复杂，父亲没了，这是一个无比悲痛的事情，但是比他们的想象好一些，因为终于找到了真相。
邓玲告诉记者，等父亲的案子全部审理结束，她们将会把父亲的遗骸领出火化，举行一场追悼会，然后进行安葬，让这个16年的事情彻底结束。
周兆成律师和邓世平家属
此前，新闻记者回访案发现场新晃一中，发现操场已经进行了回填，曾经的埋尸现场如今已经看不出多少痕迹，学生在踢足球，几位保洁阿姨躺在草坪上晒太阳。
一位学生告诉记者，他们刚开始看到操场被挖，以为是偷工减料出现了塌陷，后来才从新闻中得知了“埋尸案”，因为事情发生了很久，他们也没觉得害怕。
凤凰网《正面Face》截图
外界曾有声音呼吁给邓世平老师设立烈士遗像，对此，周兆成表示，他同邓世平家属确实商议过，“等案件审结之后，我们会向有关部门为邓世平申报烈士，同时我们建议新晃一中对邓世平老师进行纪念。他的精神值得全国人民学习。”
邓世平教师资格证书。图据央视新闻客户端
（本文综合自红星新闻、澎湃新闻、长安街知事、政能亮、青锋今日评论、央视新闻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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